老牛湾其实不是个湾,是两省交界处一片被群山环抱的干涸河滩。不知哪朝哪代河道改了道,留下这片布满鹅卵石的宽阔滩地,久而久之,成了南来北往行商、马帮、甚至走私贩子私下交易的三不管地带。每月逢五逢十,这里会形成一种心照不宣的“鬼市”——天蒙蒙亮开市,日头爬过东边山脊就散,不留痕迹。
腊月初八,正是最冷的时节。河滩上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晨雾,几尺外就看不清人影。但雾气里,影影绰绰已经晃动着不少人,脚步声、压低的交谈声、牲口的响鼻声、货物搬动的窸窣声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压抑的喧嚣。空气里飘着皮货的腥膻、药材的苦涩、粗盐的咸味,还有劣质烟草燃烧的呛人气味。
李水根蹲在河滩北侧一块巨大的、被雾气打湿的岩石后面,身上裹着件脏得看不出本色的老羊皮袄,头上扣着破毡帽,脸上抹了点锅底灰,看上去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来碰运气的山民。他怀里揣着几块银元和一小布袋干蘑菇,眼睛却像鹰隼一样,透过稀薄些的雾气,扫视着整个河滩。
他带了五个最精锐的“利刃”队员,都化了装,散在河滩几个关键出入口和制高点上。他们的任务不是交易,是“看”。看那个神秘供应商来不来,看还有谁在盯着这里,看有没有埋伏。
“货郎”——那个经验丰富的地下交通员,此刻正扮作一个收皮货的小商人,背着个空褡裢,在几个零散的摊位前转悠,时不时拿起一张皮子摸摸看看,低声问价,姿态老练。他的眼睛余光,始终留意着河滩东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那是约定中,对方可能出现的标记点之一。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艰难地穿透浓雾,给河滩投下惨白的光。歪脖子老槐树下,一直空荡荡的。
李水根心里开始打鼓。情报有误?对方发现了什么?还是根本就是个圈套?
就在他几乎要发出撤退信号时,“货郎”那边有了动静。
一个穿着灰色棉袍、戴着狗皮帽子、帽檐压得很低的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老槐树附近,蹲下身,像是在整理鞋袜。他的脚边,放着一个不大的、用麻绳捆着的柳条箱。
“货郎”状似无意地踱了过去,在那人旁边停下,也低头整理自己的褡裢带子。
两人之间有短暂的、几乎听不见的交谈。李水根距离太远,听不清,只能看到“货郎”似乎摇了摇头,然后指了指自己褡裢,又摆了摆手。
灰衣人似乎有些急躁,快速说了句什么,伸手似乎想拉住“货郎”。“货郎”敏捷地侧身避开,转身就要走。
在这时,异变陡生!
河滩西侧,靠近进山小路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呵斥声!几个穿着黑色棉短褂、腰里明显别着家伙的汉子,蛮横地推开挡路的人,径直朝着老槐树这边冲了过来!为首的是个刀条脸,眼神凶悍。
“缉私队的!都他妈别动!”刀条脸亮出个黑乎乎的证件晃了晃,声音尖厉,“接到线报,这里有人私贩违禁药品!统统检查!”
河滩上顿时大乱!人群像炸了窝的蚂蚁,惊呼着,咒骂着,推搡着向四面八方散开。很多摊主顾不上货物,卷起值钱的东西就跑。
李水根心里一沉——缉私队?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太巧了!他立刻打出手势,命令散开的队员向自己靠拢,同时密切注意“货郎”和灰衣人的动向。
“货郎”反应极快,在刀条脸喊话的瞬间,他就混入了慌乱的人群,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动作快得根本不像个普通商人。
而那个灰衣人,动作也不慢。他一把提起柳条箱,却没有随大流往河滩外跑,反而朝着李水根藏身的大岩石斜后方、一处雾气更浓的乱石滩窜去!
刀条脸带着人,目标明确地扑向老槐树,却发现树下空空如也。“妈的!跑了?分头追!”他气急败坏地吼道,眼睛扫视着混乱的河滩,突然,他看到了正向乱石滩移动的灰色身影!
“那边!追!”
两个黑衣汉子立刻追了过去。
李水根瞬间做出判断:这个灰衣人,很可能就是目标!不能让“缉私队”(真假存疑)抓到他!他低喝一声:“截住追兵!掩护那人进山!”
岩石后瞬间闪出两名“利刃”队员,装作惊慌失措的山民,跌跌撞撞地正好挡在了那两个黑衣汉子追击的路线上。“哎哟!”“踩我脚了!”一阵混乱的推搡碰撞,巧妙地延误了追兵几秒钟。
就这几秒钟,灰衣人的身影已经没入了乱石滩浓重的雾气和嶙峋怪石之中。
刀条脸见状,脸色铁青,拔出手枪:“有同伙!给老子……”
他的狠话没说完,河滩另一头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轰隆!震得地面都颤了一下,紧接着是骡马的惊嘶和人的惨叫!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只见那边腾起一股烟尘,似乎是一辆满载货物的骡车发生了意外爆炸,可能是 smuggled 的火药之类被颠簸引爆了。
真正的、彻底的混乱开始了。没人再理会什么缉私队,保命要紧,人群哭爹喊娘,狼奔豕突。
刀条脸狠狠跺了跺脚,知道今天这“差事”是办不成了,再留下去自己也危险。“撤!”他带着手下,也迅速消失在混乱的人潮和雾气里。
李水根没有去管爆炸,他打了个手势,留下两人在河滩外围警戒观察,自己带着另外两人,迅速而谨慎地向灰衣人消失的乱石滩摸去。
乱石滩地形复杂,大块岩石层层叠叠,缝隙里长满枯黄的荆棘。雾气在这里更浓,能见度极低。李水根三人呈战斗队形,悄无声息地搜索前进。
在一块两人高的巨石后面,他们发现了目标。
灰衣人背靠岩石,瘫坐在地上,狗皮帽子掉了,露出一张三十多岁、苍白消瘦、带着惊魂未定神色的脸。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柳条箱,右手却捂着小腹左侧,指缝间有暗红色的血渗出来,染红了灰色的棉袍。他脚边,丢着一把沾血的小攮子(短匕首),不远处,躺着一个黑衣汉子,喉咙被划开,正在血泊里抽搐,眼看是不活了。
显然,刚才短暂的追击中,发生了激烈的短兵相接。
灰衣人看到李水根三人,眼神瞬间变得惊恐绝望,左手下意识地去摸柳条箱的某个位置,似乎那里有机关。
“别动!”李水根低喝,枪口垂下,示意自己没有敌意,“我们不是缉私队的。”
灰衣人警惕地盯着他,又看看他身后两个同样精悍的同伴,嘴唇哆嗦着,没说话,但捂伤口的手因为失血和疼痛,在微微颤抖。
李水根快速扫了一眼现场,判断灰衣人伤得不轻,那个黑衣汉子的致命伤干净利落,显示这灰衣人也有点拼命的底子,但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
“能走吗?”李水根问,“这里不能久留。”
灰衣人咬牙点点头,试图站起来,却牵动伤口,闷哼一声又坐了回去,额头上冒出豆大的冷汗。
李水根不再犹豫,对身后一名队员道:“扶他起来,处理一下伤口,简单包扎。你,”他对另一人说,“把那个尸体处理掉,痕迹清理一下。”
两人立刻行动。处理尸体的队员动作麻利地将黑衣汉子拖到一处岩石缝隙深处,用碎石和枯草掩盖。另一名队员上前,不顾灰衣人微弱的挣扎,撕开他染血的棉袍下摆,露出伤口——是一处不深的刺伤,但流血不少。队员用随身带的急救包(缴获的日军样式)里的纱布和消炎粉,快速进行了清洗和包扎。
灰衣人在包扎过程中,一直紧紧抱着柳条箱,眼神复杂地看着李水根。
“你们……是什么人?”他终于嘶声问道,声音虚弱。
“帮你的人。”李水根简短回答,“能告诉我们,你是谁?箱子里是什么?那些‘缉私队’为什么要抓你?”
灰衣人沉默了,眼神挣扎。
“如果你不说,我们只能把你留在这里。”李水根语气转冷,“刚才的爆炸和混乱拖不了多久,很快会有更多的人来,真的假的都有。你走不了,也守不住你的箱子。”
灰衣人脸上血色更少,他看了一眼怀中视若性命的柳条箱,又看了看李水根沉静但不容置疑的脸,似乎在做最后的天人交战。
就在这时,负责外围警戒的队员从雾气中快速返回,低声道:“队长,有情况!东边和南边都有人往这边摸过来,人数不少,动作很谨慎,不像是乱民。还有,刚才爆炸那边,好像是鬼子的一支运输小队被打劫了,死了几个,丢了一车货,现在鬼子正在发疯似的搜山!”
李水根心中一震。运输队被打劫?这么巧?就在老牛湾集会、缉私队抓人、他们与灰衣人遭遇的同一时间?
灰衣人显然也听到了,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爆炸的方向,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古怪的神色,像是惊讶,又像是……某种快意?
时间紧迫,不能再耽搁。李水根当机立断:“带上他,立刻从西边断崖小路撤!快!”
两名队员一左一右架起虚弱的灰衣人,李水根亲自拿起那个沉甸甸的柳条箱,入手比他预想的还要重一些。一行人迅速离开乱石滩,借着雾气的掩护,向西边一处只有猎户才知道的险峻小路潜去。
在他们身后,老牛湾的浓雾正在渐渐散去,露出满地狼藉。几股不明身份的人马在废墟般的河滩上搜寻、对峙,偶尔响起零星的、压抑的枪声。而更远处,日军运输队遇袭的消息,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迅速扩散。
李水根不知道他们救下的这个灰衣人究竟是谁,箱子里又装着什么秘密。
他更不知道,今天老牛湾这出“三岔口”,到底有几方势力在唱,唱的又是哪一出。
他只知道,他们捞起了一条可能很重要的“鱼”,但同时也可能捅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
雾散了,戏却似乎刚刚进入更复杂的第二幕。而幕布之后,隐藏着多少双眼睛,多少种算计,无人知晓。他们只能带着伤者和秘密,尽快消失在太行山莽莽苍苍的褶皱之中,将新的谜团和更大的悬念,带回给正在等待答案的陈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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