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晋西北的山风还带着刺骨的寒意。
凌晨四点,陈锐和沈墨文在两名警卫员的护送下,来到根据地边缘一个叫野狐峪的小山村。村口的老槐树下,一个穿着破旧羊皮袄、腰间别着旱烟袋的老汉早已等候多时。
“是陈同志和沈同志吧?”老汉声音沙哑,眼睛在黑暗中闪着警觉的光,“叫我老韩就行。这段路由我送你们。”
陈锐借着微弱的星光打量眼前的老交通员——约莫五十岁年纪,脸上沟壑纵横像这黄土高原的山梁,但那双眼睛异常明亮,看人时仿佛能把人的骨头都看透。
“韩师傅,辛苦了。”陈锐上前握手,发现老韩右手只有三根手指,缺了食指和中指。
老韩察觉到他的目光,咧嘴一笑:“去年送一批药品,让鬼子追上了,拉弦时炸的。不碍事,剩下这三根,够拉枪栓。”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两个粗布包袱:“换上。你们这身军装太扎眼。”
包袱里是两套当地农民穿的黑色粗布棉袄棉裤,打着补丁,但洗得很干净。陈锐和沈墨文迅速换上,又把随身携带的几本笔记和图纸用油布仔细包好,贴身藏在内衣特制的夹层里。
“记住,”老韩压低声音,“从现在起,你们是去陕西投亲的叔侄。你是陈老二,他是你侄子沈娃子。我是你们雇的向导。路上少说话,问啥答啥,别多说。”
“明白。”陈锐点头。
一行四人趁着黎明前的黑暗出了村。老韩走在最前面,脚步轻得像山猫,明明看着是条陡峭的山路,他走起来却如履平地。陈锐和沈墨文跟在中间,两名警卫员殿后——他们也换上了百姓衣服,但腰里都别着短枪和手榴弹。---
天光渐亮时,他们已翻过两道山梁
山路越来越险,有些地段需要手脚并用才能通过。沈墨文虽是知识分子出身,但在根据地锻炼了这些年,倒也能跟上。只是走了一个时辰后,他的眼镜片上已全是雾气。
“歇歇脚。”老韩在一块背风的巨石后停下,从怀里掏出几个黑乎乎的窝窝头,“吃点,晌午前没地方生火。”
窝窝头是用高粱面和野菜做的,又粗又硬,嚼在嘴里像沙子。但陈锐知道,这已经是老百姓能拿出来的最好干粮了。
老韩一边啃窝头,一边指着远处山坳里若隐若现的村庄:“看见没?王庄。三个月前,鬼子来‘扫荡’,全村一百二十三口,剩下三十七个。大部分是老人孩子。”
沈墨文顺着望去,村庄果然死气沉沉,许多房屋只剩下焦黑的断壁残垣。
“那……为什么不重建?”沈墨文问。
“建了再烧?”老韩冷笑,“鬼子就是不想让咱们安生。不过你看——”他指着更远处的山坡,“那些新翻的土。”
陈锐眯起眼睛,看到山坡上有几片不规则的、新翻过的土地,零散分布,不像正经庄稼地。
“那是‘躲命田’。”老韩解释,“老百姓学精了,不在平地上种,专找山坡旮旯、石头缝里撒种子。收成少,但鬼子烧不着。”
墨文沉默了。他掏出笔记本想记录什么,被陈锐按住:“别记。记在脑子里。”
一行人继续赶路。中午时分,他们抵达第一个交通站——一座山神庙。
庙很小,泥塑的山神像已经斑驳脱落,供桌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老韩在神像后摸索片刻,抠出一块松动的砖,从里面取出一张小纸条。
看完,他把纸条嚼碎咽下,脸色凝重:“前面二十里,鬼子设了临时检查站。得绕路。”
这一绕,就多走了三十多里山路。
傍晚时分,他们抵达第二个交通站——一个只有三户人家的小山村。接待他们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寡妇,姓杨,丈夫和两个儿子都死在鬼子手里。
杨大嫂话不多,默默给他们煮了一锅野菜糊糊,又烧了热水烫脚。夜里,陈锐和沈墨文睡在柴房,身下铺着干草,身上盖着破旧的棉被。
“陈总,”沈墨文在黑暗中小声说,“这一路……比我想的还要……”
“艰难?”陈锐接话。
“嗯。我在北平读书时,也想象过农村的苦难。但想象和亲眼看见,是两回事。”
陈锐没说话。他穿越前看过无数历史资料,知道这个时代的中国农村有多苦。但纸上读来的数字和亲身体验,确实天差地别。
“沈工,”他忽然问,“你说,咱们搞‘星火’,让老百姓冒着杀头的危险藏机器、学技术,到底对不对?”
沈墨文愣了很久,才缓缓说:“我以前觉得,技术就应该在干净明亮的工厂里,由专业的人来做。可现在……我有点明白了。如果连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专业?”
窗外传来杨大嫂低低的哭泣声——她在给牺牲的丈夫和儿子烧纸。那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寂静的山村里格外清晰。---
第三天,他们进入了晋绥边区地界。
这里的景象又有所不同。村庄外挖了密密麻麻的交通壕,村口有儿童团站岗,连七八岁的孩子都拿着红缨枪,盘查陌生人。
“路条!”一个瘦小的男孩拦住他们,神情严肃得不像个孩子。
老韩掏出盖着模糊印章的纸条,男孩仔细看了,又挨个打量他们四人,这才放行。
“这里组织得更好。”陈锐观察着村庄的防御工事——虽然简陋,但很有章法,壕沟、掩体、了望哨布置得错落有致。
“晋绥是老区,基础好。”老韩说,“不过鬼子来得也勤。你看那些新坟。”
村外的山坡上,果然添了不少新坟,有些连墓碑都没有,只插着木牌。
路过一个正在整修的堡垒时,陈锐看到一个老石匠带着几个年轻人在凿石头。他们用的工具很特别——不是传统的錾子和锤子,而是用废钢轨锻打成的钢钎,形状更合理,效率明显更高。
“同志,这工具哪儿来的?”陈锐忍不住问。
老石匠抬头看他一眼:“自己打的。前年缴了鬼子一段铁轨,咱们的铁匠琢磨着改的。比老式家伙好使。”
陈锐心中一动。这就是群众智慧——没有图纸,没有理论,纯粹在实践中摸索出来的改良。
他想起自己设计的那些“土设备”,其实原理和这差不多:在极端匮乏的条件下,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材料,解决最实际的问题。
沈墨文也看得入神,小声说:“陈总,其实……咱们的‘土镗床’,原理和这个凿石机差不多,都是把旋转运动变成往复运动。”
“所以技术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陈锐说,“它就在老百姓手里,只是需要有人去发现、去总结、去提高。”---
第五天夜里,他们需要穿越同蒲铁路。
这是整段旅途最危险的环节。鬼子在铁路沿线修建了密集的碉堡和岗楼,探照灯整夜巡逻,铁甲车不定时开过。
老韩带他们潜伏在距离铁路三里外的一个山沟里,一直等到后半夜。
“探照灯每十分钟扫一次。”老韩低声讲解,“铁甲车大概两小时一趟。中间有七分钟的空当。咱们必须在七分钟内冲过铁路,钻进对面山里。”
两名警卫员检查了武器,子弹上膛。陈锐和沈墨文也把手榴弹插在腰间——这是老韩要求的:“万一被围,拉弦。不能当俘虏,更不能让身上的东西落到鬼子手里。”
凌晨两点,最黑暗的时刻。
“走!”老韩一声令下,五人猫着腰冲向铁路。
铁轨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冷光。陈锐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汗水浸透了内衣。沈墨文跟在他身后,呼吸粗重。
他们顺利冲上路基,正要翻越铁轨时——
“什么人?!”对面突然传来日语的喝问!
一束刺眼的手电光扫过来!
“鬼子巡逻队!”老韩脸色大变,“散开!过铁路!”
枪声随即响起。子弹打在铁轨上,迸出火星。
“陈同志,快!”一名警卫员推了陈锐一把,同时举枪还击。
陈锐和沈墨文连滚带爬翻过铁路,钻进对面的灌木丛。回头看去,老韩和两名警卫员正在路基另一侧与鬼子对射。
“八格牙路!”鬼子哇哇叫着,更多手电光汇聚过来。
“老韩!”陈锐想冲回去,被沈墨文死死拉住:“不能去!去了都走不了!”
就在这时,一名警卫员突然跃起,向侧面跑去,边跑边开枪:“小鬼子,来追你爷爷啊!”
鬼子果然被引开一部分火力。
老韩趁机翻滚到陈锐这边,脸上全是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鬼子的。
“走!沿着沟往北!”老韩嘶吼。
他们没命地狂奔。身后枪声越来越密,还传来了掷弹筒的爆炸声。
跑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完全听不到枪声,五人才瘫倒在一个干涸的河床里。
清点人数:少了一个警卫员,小杨。
“他引开鬼子……”另一名警卫员小刘声音哽咽,“说好了,在榆树岭汇合……”
老韩沉默着检查伤口——他胳膊被子弹擦过,血流了不少,但没伤到骨头。
“他会回来的。”老韩只说了一句,但谁都听出这话里的不确定。
休息了十分钟,他们继续赶路。天亮前,必须抵达下一个交通站。---
第七天,小杨仍然没有出现。
老韩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按照纪律,如果失联超过二十四小时,就要按牺牲处理。
但陈锐坚持再等半天。
中午时分,就在他们准备出发时,山道上跌跌撞撞跑来一个人。
是小杨!他浑身是血,左腿瘸着,但还活着!
“鬼、鬼子……往南追了……”小杨说完就昏了过去。
他腿上中了一枪,子弹穿过了小腿肌肉,没伤到骨头。老韩用随身携带的草药给他包扎,又喂了水。小杨醒来后说,他引开鬼子后,在山里跟鬼子周旋了一夜,天亮才甩掉追兵。
“好样的!”老韩用力拍他肩膀,眼眶却红了。
因为小杨的伤,他们又耽搁了一天。第十二天,他们终于进入了陕甘宁边区。
景象截然不同。
虽然同样贫瘠,但这里没有日军的碉堡和炮楼。田地里,军队和老百姓一起劳动;山坡上,窑洞整齐排列;路上,有背着书包去上学的小孩,还有骑着马传递文件的通讯员。
“这就是……延安?”沈墨文看着远处延河两岸星星点点的灯火,声音有些颤抖。
“还没到,但快了。”老韩脸上第一次露出轻松的笑容,“到了这儿,就安全了。”
傍晚,他们抵达边区招待所——几排简陋的窑洞,但打扫得很干净。工作人员热情地接待他们,打热水,安排铺位,还端来了热腾腾的小米粥和窝窝头。
“同志,你们从哪个根据地来的?”登记时,工作人员问。
“晋察冀。”陈锐说
工作人员眼睛一亮:“晋察冀?听说你们那边打得苦,但也打得巧。有个‘星火计划’,了不起!”
陈锐和沈墨文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消息传得这么快?
安排妥当后,陈锐站在窑洞外,看着延安的夜景。这里没有电灯,家家户户点着油灯或蜡烛,但那片温暖的光,却让经历了十多天生死奔波的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
“陈总,”沈墨文走过来,“我在想,咱们的‘星火’,是不是也应该像延安这样——有一个稳固的核心,然后再辐射出去?”
陈锐沉吟片刻:“延安是后方,咱们那是前线。后方可以集中力量搞建设,前线必须分散保存实力。但你说得对,完全分散也不行,需要有核心的技术储备和指挥中枢。”
正说着,旁边窑洞里走出几个人。看穿着打扮,应该是其他根据地的代表。
一个身材高大、满脸风霜的汉子打量了他们几眼,操着浓重的山东口音:“晋察冀来的?”
“是。同志是……”
“鲁中南的。”汉子伸出手,“听说你们那儿用土法子造炮?啥时候交流交流?”
另一个戴着眼镜、文人模样的代表也凑过来:“我是苏北的。我们对你们那个‘生产联盟’很感兴趣,能详细说说吗?”
很快,陈锐和沈墨文就被七八个代表围住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有好奇,有质疑,也有真诚请教。
陈锐一边回答,一边观察着这些人——他们来自天南地北,口音各异,但眼睛里都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坚韧,还有对胜利的渴望。
深夜,回到窑洞,沈墨文感慨:“原来大家都在摸索,都有各自的难处和办法。”
“所以这次会议很重要。”陈锐躺在炕上,望着窑顶,“我们要让中央了解前线最真实的情况,也要从其他根据地吸取经验。”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但我有种感觉,这次来延安,可能不只是汇报工作那么简单。”
“什么意思?”
“你看那些代表看咱们的眼神——有敬佩,也有不服;有好奇,也有戒备。‘星火’这套做法,恐怕会引起很大争议。”
沈墨文沉默了。许久,他才说:“那咱们怎么办?”
“实事求是。”陈锐闭上眼睛,“把咱们的经验、教训、困难、想法,原原本本说出来。至于别人接不接受……那就看咱们能不能说服他们了。”
窗外传来脚步声,是巡逻的哨兵。远处延河的水声隐约可闻。
陈锐想起这一路的见闻:被烧毁的村庄、山坡上的新坟、失去手指的老交通员、引开敌人的小杨、还有那些在石头缝里种地的百姓……
这些人,这些事,就是他要汇报的全部。
但他不知道,在延安这座革命圣地里,等待他的不仅是指示和肯定,还有一场关于中国抗战道路的深刻辩论。而他带来的“星火”经验,将成为这场辩论的中心。
窑洞外,另一个方向的山道上,又有几支风尘仆仆的队伍正在星夜兼程赶来。他们来自太行山,来自大别山,来自长江两岸……
一九四二年春,中国抗日战争的相持阶段进入最艰苦的时期。而这些汇聚到延安的人,将用自己的经历和思考,共同寻找那个黑暗年代的微光。
陈锐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抵达延安的这个夜晚,千里之外的晋察冀,日军新一轮的“肃正作战”计划已经制定完成。而这次,敌人的目标更加明确——彻底铲除那种“像野草一样烧不尽”的抵抗力量。
代号“铁篦”的行动,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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