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的风吹过山梁,带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赵守诚站在指挥部窑洞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两个月来,第一次没有闻到焦糊味和血腥味的空气。
“鬼子退了?”齐家铭从后面走来,手里捧着个粗瓷碗,碗里是刚烧开的热水。
“暂时退了。”赵守诚接过碗,吹了吹热气,“老冯他们那一下子,把鬼子的‘剔骨’打疼了。‘特情班’被端,汉奸头子被杀,名册被缴——冈崎那老鬼子得花时间重新织网。”
两人并肩站着,望向山下。临时安置点里,炊烟比往日密了些。能看见妇女们支起锅灶,男人们在搭草棚,孩子们在废墟间追逐——虽然衣衫褴褛,但毕竟在跑,在笑。
“难得的清净。”齐家铭说,声音里透着疲惫。他的病还没好利索,夜里仍会咳醒,但白天已经重新开始工作。
“清静不了多久。”赵守诚喝完水,把碗递还,“冈崎不是吃素的。他这会儿退,是在憋更大的招。咱们得抓紧这点时间,做点长远的事。”
“你是说……陈部长提的那个?”
“对。”赵守诚点头,“编写《火种手册》,成立‘少年班’,把‘种子库’建完。咱们得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万一鬼子再来个比‘铁篦’更狠的,咱们的人打光了,至少得留下点东西。”
齐家铭沉默片刻:“我去找沈工商量。”---
沈墨文住在山坳深处的一个石洞里。洞很窄,只能容一人弯腰进出,但里面干燥,适合保存纸张。他正趴在用石板搭成的“桌子”前,就着洞口透进的微光,在一张草纸上写写画画。
“沈工。”齐家铭在外面轻声喊。
“进来吧。”沈墨文头也不抬,“正好有事问你。”
齐家铭弯腰钻进去。洞里堆满了纸——有从敌占区搞来的旧课本,有缴获的日军技术手册,更多的是根据地自己用土法造的草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画满了图。
“你看这个。”沈墨文递过一张纸。
纸上画的是个简易的“土镗床”传动结构图,但和以往的不同——这张图极其简化,只保留最核心的部件,旁边用炭笔画了个小人,演示怎么组装。文字说明也很简单:“取硬木两根,一长一短,长者为床身,短者为刀架。用铁钉连接,以麻绳传动……”
“这图……”齐家铭皱眉,“太简单了吧?很多关键尺寸都没标。”
“要的就是简单。”沈墨文摘下眼镜擦了擦,“你想,万一将来咱们都不在了,接手的人可能连字都不认识。但看图,看小人,总能看懂七八分。尺寸?靠经验慢慢试。最重要的是让他们知道——这东西能做出来,而且有用。”
他指着另一摞纸:“这是配火药的,这是制地雷的,这是处理伤口的,这是野外找水的……我都尽量画成图,少写字。有些实在要写字,就用最常用的字,旁边注上拼音——这还是跟村里私塾先生学的法子。”
齐家铭一张张翻看。这些图纸和说明,和正规技术手册天差地别,粗糙,简陋,甚至有些“土气”。但恰恰是这种土气,让它有了生命力——就像山里的野草,不挑地方,给点土就能活。
“我想把这份手册叫《火种》。”沈墨文说,“意思是,哪怕只剩一点火星子,也能再烧起来。”
“好名字。”齐家铭点头,“我来帮你。我这些年攒了些心得——怎么在没有量具的情况下估尺寸,怎么用土法子淬火,怎么辨别钢材好坏……都写进去。”
两人正说着,洞口光线一暗,赵老三钻了进来。他手里提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黑乎乎的金属疙瘩。
“沈工,齐工,你们看这个。”
沈墨文接过一块,沉甸甸的,表面粗糙,但能看出是某种工具零件。“这是……”
“这是用废炮弹壳重熔打的。”赵老三说,“鬼子炸咱们的炮弹,咱们捡弹壳,回炉重造。我试过了,这钢比普通铁轨钢还好,做刀头、做模具都行。我把法子也写下来了。”
他把一张皱巴巴的纸递过来。纸上字歪歪扭扭,还有错别字,但意思清楚:怎么建小土窑,怎么控制火候,怎么添加村里能找到的几种矿石粉改善性能……
沈墨文看着这张“天书”一样的配方,眼圈忽然红了。
“赵师傅,您……您识字了?”
“识不多。”赵老三搓着手,“跟齐工学的,一天认五个字。这纸上有些字我不会写,是请村里教书先生帮忙写的。”
一个五十多岁、大字不识的老铁匠,为了把技术传下去,开始学认字、学写字。齐家铭转过头,悄悄抹了把眼睛。
“好,都收进来。”沈墨文郑重地说,“咱们这本《火种》,不能光有‘洋办法’,更得有这些土生土长的‘土办法’。这才是咱们根据地的根。”---
三天后,“少年班”在离指挥部五里外的一个山谷里悄悄成立。
山谷叫“燕子坳”,三面环山,只有一条隐蔽的小路进出。坳里有几间废弃的猎人木屋,稍加修葺就成了教室和宿舍。
第一批学员来了十二个,都是男孩,最大的十六,最小的才十三。他们中有的是孤儿,父母死在鬼子手里;有的是军属子弟,父亲或兄长在部队;还有两个是原“星火”网络技术骨干的孩子。
负责管理的是李水根。他站在木屋前,看着这些瘦骨嶙峋、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孩子,心里五味杂陈。
“孩子们,”他开口,声音有点哑,“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少年班’的学员了。在这里,你们要学认字,学算术,学手艺。学这些干啥?不是为了让你们将来当官发财,是为了让你们……活下去,并且让更多人活下去。”
孩子们安静地听着。山风吹过,吹动他们破旧的衣角。
“教你们的老师,都是咱们根据地最有本事的人。”李水根继续说,“但你们记住——在这里学到的每一样东西,都要烂在肚子里。不能跟外人说,包括你们最亲的人。这是纪律,也是保命的法子。听明白没有?”
“明白!”十二个声音齐刷刷地应道,在山谷里回荡。
第一堂课是齐家铭上的。他没有课本,只在木屋墙上挂了块用锅底灰涂黑的木板,用石灰块当粉笔。
“今天,咱们学两个字。”齐家铭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大字:“科”,“学”。
“有谁认识这两个字?”
一个高个子男孩举手:“齐老师,我爹教过我——‘科’是科目的科,‘学’是学习的学。”
“对,也不全对。”齐家铭转身看着孩子们,“在咱们这儿,‘科学’不是书本上的东西,是手里的活计。怎么看懂一张图,怎么算准一个尺寸,怎么把废铁变成好钢——这就是科学。”
他在“科”字旁边画了个简单的齿轮,在“学”字旁边画了个量尺。
“你们爹娘、叔伯,很多人不识字,但他们会打铁,会配药,会造能打鬼子的家伙。这就是他们的‘科学’。咱们要学的,就是把他们的本事传下去,并且……发扬光大。”
孩子们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黑板,看着那些从未见过的图形和文字。他们中大多数人,这辈子第一次听说“科学”这个词,第一次知道,原来父辈们那些“土办法”里,藏着这么了不起的道理。
第二堂课是赵老三的。他带来几块铁疙瘩,还有个小炭炉。
“今天,教你们怎么看火候。”赵老三点燃炭炉,把一块铁放进去,“打铁,火候是关键。火小了,铁打不动;火大了,铁就烧‘死’了,一打就碎。”
他蹲在炉边,眼睛盯着炭火:“看火不能光看颜色,还得听声。铁烧到恰到好处时,会发出一种‘嗡嗡’的轻响,像蜜蜂叫。听——”
孩子们屏住呼吸。炭火噼啪作响中,果然有一丝极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声。
“听到了没?就这个声。”赵老三用铁钳夹出那块铁,放在铁砧上,抡起小锤,“这时候打,铁听话,想打成啥样就啥样。”
锤声叮当,在寂静的山谷里传得很远。孩子们围成一圈,看着那块红热的铁在赵老三手下慢慢变形,从一块疙瘩变成一把粗糙的小刀。
一个叫刘春生的男孩,就是那个认出“科学”二字的高个子,忽然问:“赵师傅,我爹也是铁匠,去年被鬼子抓走了。他以前也说过‘听火’,可我从没听见过。”
赵老三停下锤,看着他:“你爹叫啥?”
“刘大锤。”
赵老三沉默了。他认识刘大锤,是邻县有名的好铁匠,去年鬼子“铁篦”时被抓,宁死不说出藏设备的地方,被活活打死。
“春生,”赵老三把锤子递过去,“来,你试试。”
刘春生接过锤子——锤把上还留着赵老三的体温。他学着赵老三的样子,抡起锤,砸向那块铁。
“当!”声音发闷。
“劲使匀了,别猛。”赵老三握住他的手,“对,就这样……慢点……听,听到没?铁在跟你说话呢。”
刘春生咬着嘴唇,一下一下地锤。渐渐地,他好像真的听到了——不是用耳朵,是用手,用心。那铁在锤下发出的声音,每一下都不同,有的实,有的虚,有的脆,有的闷。
他忽然哭了。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砸在滚烫的铁砧上,“嗤”地化作白气。
“我听见了……爹,我听见了……”
山谷里,锤声继续。一声,一声,像是心跳,像是传承。---
又过了七天,“种子库”一期工程完工。
齐家铭和赵老三站在古矿洞深处,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密室”。洞只有一丈见方,四壁用石块和木桩加固,地上铺了厚厚的石灰和木炭防潮。
密室里摆着几个用桐油刷过的木箱。箱子里装的是:《应急生产指南》原始手稿、《火种手册》初稿、几套关键的工具模具、一小包从各处攒起来的稀有金属、还有沈墨文珍藏的几本外文技术书——虽然看不懂,但他说“将来总有人能看懂”。
最珍贵的是一本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名册——是老冯他们用命换来的汉奸名册。赵守诚决定也放进来:“等胜利了,这些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齐家铭把最后一个箱子封好,贴上封条,上面用朱砂写着:“一九四三年夏,晋察冀军工部存。”
“这就……完了?”赵老三摸着石壁,有些不舍。
“一期完了。”齐家铭说,“等条件好些,还要建二期、三期。将来,这里存的不光是技术,还有咱们的历史——谁牺牲了,谁发明了什么,谁保护了什么。得让后人知道,他们的好日子是怎么来的。”
两人退出矿洞,用石块把洞口重新封好,又移来藤蔓和杂草覆盖。做完这一切,天已黄昏。
站在山坡上回望,矿洞口完全看不出痕迹。只有风过山林的松涛声,像是无数人在低语。
“老齐,”赵老三忽然说,“你说,将来真有人能找到这儿吗?”
“找得到最好,找不到……”齐家铭望向远方群山,“至少咱们做了。做了,心里就踏实。”
正说着,山下传来马蹄声。李水根骑着那匹瘦马,匆匆赶来。
“齐工!赵师傅!快回去!陈部长接到北平消息了!”---
指挥部里,陈锐正对着一张小小的纸条出神。纸条只有巴掌大,字迹潦草,但每个字都像烧红的炭:
“书生脱险,已抵平西。报:北平日伪近期将运一批精密机床及化工设备至保定,系南洋侨胞秘密捐赠,被敌截获。运输路线及时间如下……”
后面是一连串详细的时间、地点、护卫兵力。
赵守诚看完,倒吸一口凉气:“这批设备……如果咱们能截下来……”
“不是如果,是必须。”陈锐抬起头,眼睛在油灯下闪着光,“鬼子有了这些设备,如虎添翼。咱们截下来,就能建真正的兵工厂。”
“可这情报……可靠吗?书生怎么弄到的?”
“书生说,他在旧书店时,认识了一个在日本商社做翻译的中国人。那人有良心,偷偷抄了运输计划。”陈锐指着纸条末尾的一行小字,“你看这里——‘情报源已暴露,吾命不久矣。唯望此讯能抵,助我军民。书生绝笔。’”
窑洞里死一般寂静。
“他是个读书人,”赵守诚轻声说,“手无缚鸡之力,却做到了咱们拿枪的人都做不到的事。”
陈锐把纸条小心折好:“老赵,准备开会。这次,咱们要干票大的。”
窗外,暮色四合。远山如黛,近岭含烟。
短暂的平静结束了。新的风暴,正从北方而来。而这一次,风暴眼里裹挟着的,可能是希望,也可能是更深的陷阱。
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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