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后半夜下起来的。
开始只是零星的雨点,砸在指挥部窑洞的油毡布上,“噗噗”作响。后来渐渐密了,连成线,织成幕,最后变成倾盆的暴雨,把整座山都浇透了。
赵守诚坐在油灯下,盯着地图已经两个时辰。地图上,代表日军的红色箭头正从四面合围,像一只慢慢收拢的巨手。六个师团番号,密密麻麻的标记,还有那些用铅笔特别标注的符号——代表毒气、燃烧弹、特种部队。
六万多人。这个数字像块石头,压在他心口。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侦察连长王栓子浑身湿透地冲进来,水顺着衣角往下淌,在地上汇成一小滩。
“政委……鬼子动了!”
“说详细。”
王栓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东线,第110师团主力,配属一个战车中队,正在向黑石沟方向推进。西线,独立混成第8旅团,还有……还有毒气部队的标志。北线、南线也都在动,看架势是要把咱们包饺子。”
“推进速度?”
“很快。”王栓子声音发涩,“他们这次……不走大路了,专挑山间小路,分几十路齐头并进。带路的是‘挺进队’——全是汉奸、叛徒,对地形熟得很。”
赵守诚的手按在地图上,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在跳动,一下,一下,像擂鼓。
“还有……”王栓子犹豫了一下,“鬼子飞机今天下午在王家洼、李家庄投了传单。传单上说……说延安已经放弃咱们了,让群众‘自谋生路’。”
“群众反应?”
“大部分不信,但……有人开始慌了。”王栓子低下头,“李老栓家那个小儿子铁蛋,才十四岁,今天晌午偷偷跑了,说是要去投奔在保定的舅舅。”
窑洞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的雨声,还有油灯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
“我知道了。”赵守诚挥挥手,“你先去换身干衣服,通知各部队,按一号预案行动。”
王栓子敬了个礼,转身要走。
“等等。”赵守诚叫住他,“告诉各村民兵队长——群众转移,必须彻底。粮食一粒不留,水井能填就填,不能填就投脏东西。灶台砸了,磨盘掀了,门板卸了当担架。要让鬼子来了,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是!”
王栓子走了。赵守诚走到窑洞口,望着外面漆黑的雨夜。雨水顺着山沟往下淌,发出轰隆的响声,像千军万马在奔腾。
他突然想起陈锐走前说的话:“最寒冷的冬天往往是黎明之前。”
现在,冬天来了。---
天亮时,雨小了些,但没停。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的云几乎贴着山脊。
赵守诚骑马去前沿。路上看到的景象,让他心头越来越沉。
各个村庄都在紧急转移。老人拄着拐杖,妇女背着孩子,男人推着独轮车,车上堆着锅碗瓢盆、破被烂袄。没人说话,所有人都沉默地走着,像一条条无声的河,汇向更深的山里。
路过赵家洼时,他看见村里那个八十岁的老族长,正指挥着几个后生拆祠堂的门板。
“赵大爷,您这是……”
老族长抬起头,脸上沟壑纵横:“政委,祠堂的门板是楠木的,厚实。拆了,给伤员当担架用。”
“可这是您祖祠……”
“祖宗要是知道,门板能救打鬼子的后生,会高兴的。”老族长摆摆手,“快走吧,鬼子说话就到。”
赵守诚继续往前。到了前沿阵地,看到的景象更让他揪心。
阵地在半山腰,挖了简单的战壕和掩体。守在这里的是一个排,三十几个人,大部分是刚补充的新兵,脸上还带着稚气。他们的装备很差——老套筒、汉阳造,子弹每人不到十发,手榴弹平均两颗。
排长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叫杨树林,原是个小学教员。他正在教新兵怎么拉枪栓,怎么瞄准。
“看见那个缺口没?对准鬼子的胸口,稳住了再扣扳机。”杨树林声音沙哑,但很耐心,“别慌,鬼子也是肉长的,一枪也能打死。”
一个新兵问:“排长,咱们……咱们能守住吗?”
杨树林沉默了片刻:“守不住也得守。咱们多守一会儿,后边的乡亲就能多走远一点。”
赵守诚走过去,战士们看见他,都站了起来。
“坐下,都坐下。”赵守诚摆摆手,蹲在战壕里,“同志们,怕不怕?”
没人说话。但那些年轻的眼睛里,有恐惧,也有一种硬撑着的倔强。
“怕很正常。”赵守诚说,“我也怕。但怕归怕,该做的事还得做。你们现在做的事,就是在保护你们的爹娘、你们的兄弟姐妹。等将来胜利了,你们可以挺直腰板说——当年鬼子来的时候,我没怂。”
正说着,远处传来爆炸声。闷雷一样的响声,在山谷间回荡。
“鬼子开始炮击了!”观察哨喊。
赵守诚举起望远镜。只见几里外的山路上,日军的队伍像黄色的蚂蚁,正缓缓蠕动。队伍前面有几辆装甲车,炮口冒着烟。
“准备战斗!”杨树林嘶吼。
战士们迅速进入阵地。拉枪栓的声音“咔嚓咔嚓”响成一片。
赵守诚最后看了一眼这些年轻的面孔,转身下山。他还有很多事要做——组织转移、调配物资、安排伤员……每一分钟都宝贵。
走到半路,迎面碰上齐家铭。这个技术负责人背着个背篓,里面装满了图纸和工具。
“齐工,你怎么还没走?”
“就走,就走。”齐家铭喘着粗气,“我把最后一批图纸送到‘种子库’去。沈工已经在那边了。”
‘少年班’呢?”
“李水根带着,昨天半夜就进山了。”齐家铭顿了顿,“陈部长……有消息吗?”
赵守诚摇头:“只接到一次简报,说已经抵近黑虎岭。现在……联系不上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担忧。
“会回来的。”齐家铭像是在说服自己,“陈部长答应过,要把‘星火’烧得更旺。”
赵守诚点点头,没说话。他不敢想如果陈锐回不来会怎样。整个根据地的技术体系,一半是靠陈锐撑着的。
分开后,赵守诚继续往指挥部赶。路上,他看到了更触目惊心的景象。
几个村庄正在焚烧带不走的粮食。麦垛、谷堆被点燃,浓烟滚滚,混合着雨水的湿气,形成一片灰蒙蒙的雾。老人和妇女站在火堆旁,默默看着一年的收成化为灰烬,脸上没有表情,只有麻木。
一个老太太突然跪倒在地,对着火堆磕头:“老天爷啊,不是咱们糟蹋粮食,是不想留给鬼子啊……”
旁边的人把她扶起来。没有人哭,因为眼泪已经流干了。
赵守诚别过脸,加快了脚步。
回到指挥部时,已经是下午。雨停了,但天空依然阴沉。
刚进门,报务员小刘就递过来一份电报:“政委,延安急电!”
电报很短:“据悉敌将大规模使用特种弹剂,各部务必做好防护。坚持就是胜利。”
特种弹剂——毒气的委婉说法。
赵守诚把电报放下,走到地图前。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不是怕,是愤怒。一种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冰冷的愤怒。
“政委!”又一个通讯员冲进来,脸色煞白,“赵家洼……赵家洼没了!”
“什么?
“鬼子……鬼子用了毒气!”通讯员声音带着哭腔,“整个村子,一百多口,还有守在那里的民兵排……全……全完了!”
赵守诚感觉脑袋“嗡”的一声。他扶住桌子,才没摔倒。
“详细说!”
“是汉奸带路,鬼子绕到村后,从通风口往地道里灌毒气……里面的人……一个都没出来。”通讯员哭了,“后来鬼子进村,把……把尸体都拖出来,砍了头,挂在村口……”
赵守诚闭上眼睛。他能想象那个画面——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不久前还在拆门板做担架的乡亲,那些教新兵打枪的民兵……
“还有,”通讯员继续说,“鬼子放话说……凡是抵抗的村子,都是这个下场。”
屋子里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看着赵守诚。
过了很久,赵守诚睁开眼。眼睛里已经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传我命令。”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钉子,“第一,把赵家洼的事,原原本本告诉所有部队、所有村庄。
第二,告诉每个人——鬼子想用这种法子吓住咱们,他们打错了算盘。咱们越怕,他们越狠;咱们越硬,他们反而会怕。”
“第三,”他顿了顿,“通知各部队,鬼子用毒气,咱们就用地道战、地雷战、麻雀战。不跟他们硬拼,但要让他们每前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
命令传下去了。像火种,在黑暗中一个接一个点燃。
傍晚,赵守诚收到一份简报。是陈锐小队通过秘密渠道传回来的,只有一行字:“已抵近黑虎岭,明日行动。”
他把简报折好,贴身放好。走到窑洞口,望向北方。那里,是陈锐去的方向。
天又阴了。乌云重新聚拢,比白天更厚,更低。远处的山峦在暮色中变成青黑色的剪影,像伏兽的脊背。
山风吹过,带着雨水和硝烟混合的、刺鼻的味道。
赵守诚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屋。油灯已经点上,在墙上投下他佝偻的身影。
桌上,地图摊开着。红色的箭头又向前推进了一截。代表根据地的蓝色区域,正在被一点点蚕食。
但他知道,最难的时刻还没到。陈锐那边在虎口夺食,生死未卜;根据地这边,六万日军正像潮水一样涌来。
内外两线,都已箭在弦上。
窗外,一道闪电撕裂夜空,瞬间照亮了群山,也照亮了指挥部里那张坚毅而疲惫的脸。
雷声滚滚而来,像战鼓,像呐喊,像无数灵魂在咆哮。
真正的暴风雨,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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