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镇西头的“泰和货栈”,原是晋商王老爷子的产业。三进的院子,青砖灰瓦,门前两尊石狮子,虽经风雨剥蚀,仍能看出当年的气派。如今石狮子被推倒了,院墙上拉了铁丝网,门口站着穿黄军装的鬼子兵,刺刀在六月的阳光下泛着冷光。
货栈斜对面,隔条街,是家茶馆。掌柜的姓冯,六十多了,眼皮耷拉着,整日坐在柜台后打盹。谁也不知道,这老头是李水根布了五年的暗桩。
六月十六,头伏第一天。冯掌柜照例在午后打盹,耳朵却竖着。柜台外坐着两个穿长衫的客商,低声说着话。
“……货都备齐了,明儿一早就装车。”
“路上太平不?”
“太平?前些日子,八路刚端了小王庄……”
“嘘——”
声音压得更低。冯掌柜眯着眼,听了个大概:货栈里这几日确实在装箱子,听说是北平来的“精密仪器”。守夜的伪军也说,里头住着几个穿西装的日本人,戴着眼镜,说话文绉绉的。
傍晚打烊时,冯掌柜在门板缝隙里塞了截炭条——这是约定的暗号,表示有情报。
情报半夜送到陈锐手里。同时送来的,还有一张手绘的地图——是货栈里一个被逼当伙夫的乡亲,凭记忆画的。哪里是仓库,哪里住人,哪里有岗哨,标得一清二楚。
“鬼子很谨慎。”赵守诚指着地图,“仓库在东厢房,专家住在正房。两边各有一个机枪哨位,夜里还有流动哨。货栈后墙外是片荒地,但埋了地雷。”
陈锐盯着地图看了很久:“咱们从天上进去。”
“天上?”
“对。”陈锐在货栈屋顶上画了个圈,“用抓钩,从隔壁院子的房顶抛过去,搭绳索滑过去。避开地面哨位和地雷。”
“那动静……”
“选在后半夜,鬼子最困的时候。用烟雾弹掩护,等他们反应过来,咱们的人已经进去了。”
计划定下。陈锐从各部队挑了九十八个人,加上自己,整一百。都是老兵,有夜战经验,身手利索。装备是齐家铭连夜赶制的——特制的抓钩,钩头包了布,减少金属碰撞声;加长的绳索;还有几支“枪榴弹”,是把缴获的日军掷弹筒改小了,能用手投,威力不大,但能制造混乱。
“记住,”出发前,陈锐站在队列前,“咱们不是去拼命,是去抢东西。抢到设备,炸掉剩下的,杀几个专家,然后撤。动作要快,要静。”
“明白!”低沉的回响。
队伍在夜里十点出发。没有火把,没有声音,像一群鬼影,在月光下的山路上疾行。带路的是柳林镇的地下交通员,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瘦,但眼睛很亮,对这一带熟得像自家后院。
走到离镇子三里地的山坳里,队伍停下。陈锐最后一次交代任务:
“一组,二十人,负责解决外围哨兵。二组,三十人,抢占货栈正门,制造动静,吸引火力。三组,四十八人,跟我从侧面潜入。进去后,分三队——一队抢仓库,一队杀专家,一队殿后掩护。”
“时间?”
“凌晨两点整,准时动手。信号是红色信号弹。”
各组领命,分散隐蔽。
陈锐带着三组,绕到镇子北侧。这里有条臭水沟,直通货栈后墙。沟里污水齐膝深,臭气熏天,但能避开鬼子的地面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里起了雾,月亮时隐时现。远处镇子里,偶尔传来狗吠,还有更夫打梆子的声音——当当,当当,已经一更天了。
陈锐趴在沟边,看着怀表。表针走得慢,像凝固了。
凌晨一点五十。
“准备。”他低声下令。
战士们检查装备。抓钩、绳索、短刀、手枪。每个人都用锅底灰涂了脸,只露出眼睛。
一点五十五。
远处,突然响起枪声!先是零星几声,然后密集起来——是二组提前动手了?
陈锐心头一紧。时间不对!
但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上!”
几十条黑影跃出臭水沟,冲向货栈后墙。抓钩抛上房顶,钩住了。战士们顺着绳索,像猿猴一样攀上去。
陈锐第一个翻过墙头,落地无声。院子里很静,正房和厢房都亮着灯,能听见日语说话声。二组在正面打得很激烈,枪声、爆炸声响成一片,把鬼子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分头行动!”
一队扑向东厢房仓库,一队扑向正房专家住处,陈锐带着殿后队守住院子入口。
仓库门锁着,是铁锁。一个战士用特制剪钳,几下就剪断了。推开门,里面堆满了木箱,箱子上印着日文和德文。几个战士撬开一个,里面是金属零件,还有图纸。
“搬!能搬多少搬多少!”
战士们两人一组,抬箱子往外运。但箱子很重,速度不快。
正房那边传来枪声和惨叫声——是突击队和鬼子专家护卫交上火了。一个战士冲出来报告:“部长!专家有防备!屋里有机枪!”
“压制!用手榴弹!”
几颗手榴弹扔进去。爆炸过后,机枪哑了。突击队冲进去,能听见日语和中文混杂的喊声、打斗声。
时间在流逝。陈锐看了一眼怀表:两点零七分。原计划十分钟解决战斗,现在超时了。
更糟的是,镇子其他方向的鬼子援兵赶到了。能听见汽车引擎声、日语呼喊声,越来越近。
“加快速度!”陈锐嘶吼。
仓库里的战士拼命往外搬箱子。已经搬出七八个,但里面还有更多。一个战士急眼了,掏出炸药包:“部长!炸了吧!带不走了!”
“再等等!”
正说着,院子外传来爆炸声——是殿后队和鬼子援兵交上火了。子弹打在墙上,砖屑乱飞。
“部长!顶不住了!”殿后队长喊。
陈锐咬牙:“炸!”
炸药包被扔进仓库。一声闷响,火焰从门窗喷出来,吞没了那些来不及搬走的设备。
“撤!从原路撤!”
战士们抬着箱子,翻墙撤退。陈锐最后看了一眼正房——突击队也撤出来了,浑身是血,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似乎是文件。
“专家呢?”
“杀了三个,抓了个活的。”队长喘着粗气,“那家伙受伤了,不肯走,我们把他打晕了。”
“带上!”
队伍翻墙,滑下绳索,跳进臭水沟。身后,货栈已经陷入火海。鬼子的援兵冲进院子,但被大火和浓烟挡住。
撤退比进攻更艰难。抬着箱子,拖着俘虏,还要应付从四面八方围上来的鬼子。不断有人中弹倒下,箱子摔在地上,里面的零件散落一地。
“别管箱子了!保人要紧!”陈锐下令。
但战士们不听。他们用身体护着箱子,边打边撤。一个战士腹部中弹,肠子流出来了,还死死抱着箱子:“部长……这……这是沈工要的……”
陈锐眼睛红了:“扔了!这是命令!”
那战士摇头,抱着箱子,一头栽进沟里,没了声息。
好不容易冲出镇子,天边已经泛白。清点人数,出去一百人,回来六十三。三十七个兄弟,永远留在了柳林镇。
缴获的东西:七个木箱,一个布包,一个昏迷的日本技工。
代价太大了。
回到临时驻地,天已大亮。陈锐顾不上休息,立刻开箱检查。
木箱里的设备,大多在撤退时磕碰损坏了。但有一箱相对完好,里面是些金属部件和线圈,还有几本德文手册。看不懂,但齐家铭或许能懂。
布包里是文件,日文为主,夹杂德文。陈锐翻看,大多是技术图纸和测试数据。其中一份文件引起了他的注意——标题是《特殊弹剂试验报告》,里面提到了“燃烧”“黏着”“难以扑灭”等字眼。
“这是什么?”他问抓来的日本技工。
那技工醒过来了,四十多岁,戴副金丝眼镜,左腿中弹,疼得脸色煞白。他拒绝回答,闭着眼。
“会说中文吗?”陈锐用日语问。
技工睁开眼,看了陈锐一眼,用生硬的中文说:“你们……抢这些东西……没用。”
“有没有用,我们说了算。”
技工冷笑:“你们不懂技术。这些设备,没有专业的维护,很快就会变成废铁。”
“所以需要你。”
“我不会帮你们。”
陈锐盯着他,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技工犹豫了一下:“松本……一郎。”
“松本先生,”陈锐放缓语气,“你是技术人员,不是士兵。你研究的这些东西,本来可以用来建设国家,造福百姓。但现在,被用来杀人。”
松本沉默。
“我们八路军里,也有技术人员。有从北平来的大学生,有本地的铁匠、木匠。他们在山洞里,用最简陋的工具,造武器,打鬼子。因为他们知道,只有把鬼子打跑了,中国人才能安心搞建设。”
陈锐拿出沈墨文留下的那本笔记,翻开一页,递给松本:“你看看这个。”
松本接过来,看了一会儿,眼睛渐渐睁大。笔记上画着复杂的机械图,旁边是中文注解,字迹工整,思路清晰。
“这是……”
“这是我们一个技术员留下的。他叫沈墨文,北平人,去年被鬼子炸死了。”陈锐说,“他死前,还在想着怎么改进火药配方。”
松本的手微微发抖。他翻了几页,越看越震惊。这些图纸和公式,虽然粗糙,但方向正确,有些想法甚至很超前。
“你们……你们有这样的技术员……”
“所以我们能打赢。”陈锐收起笔记,“松本先生,你可以选择。帮我们,把这些设备修好,教我们怎么用。或者,我们把你交给乡亲——柳林镇南边有个村子,去年被鬼子用毒气熏死了三十七口人。你猜,他们会怎么对你?”
松本脸色惨白。他低头看着自己受伤的腿,很久,终于开口:“我……我需要药物,不然腿会烂掉。”
“我们有药。”
“还有……我的家人,在北平……”
“我们尽量想办法。”陈锐站起身,“但现在,你得先证明你的价值。告诉我,这份文件里说的‘特殊弹剂’,是什么?”
松本深吸一口气:“那是……燃烧弹的一种。但不一样。它黏在身上烧,用水泼不灭。还在试验阶段……”
陈锐心头一沉。鬼子已经在试验这种武器了。
正说着,赵守诚匆匆进来,脸色凝重:“老陈,内线急报。”
他递过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冈崎震怒,已调第41师团一部,拟三日后发动‘焚野’行动。目标:彻底摧毁你部生存基础。”
“焚野……”陈锐喃喃道。
“什么意思?”
“烧光,杀光,毁光。”陈锐把纸条揉成一团,“鬼子这次,是要下死手了。”
窗外,阳光很好。但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柳林镇这一仗,他们赢了。但接下来要面对的,可能是抗战以来最残酷的报复。
松本看着两人凝重的表情,忽然用中文说:“‘焚野’……我在军部文件里见过这个词。意思是,不留任何生存的可能。”
陈锐转头看他:“你知道具体计划吗?”
松本摇头:“我只是个技术员。但我知道……他们调集了工兵、纵火队,还有特种弹药。”
特种弹药。陈锐想起文件里那些字眼:燃烧、黏着、难以扑灭。
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山。六月的太行山,满目苍翠。但很快,这片绿色,可能要变成一片火海。
“老赵,”他轻声说,“通知所有部队,所有村庄。准备……大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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