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城头,残破的“楚”字大纛在混杂着血腥与焦糊气的风中猎猎作响。
沈默站在垛口旁,望着城外如潮水般退去的黑狼部大军,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浸入骨髓的疲惫。他身上的玄甲布满刀箭凿痕,凝固的暗红血迹层层叠叠,仿佛一件从地狱打捞出的刑具。
一日前,他亲率五百死士深入草原,焚毁黑狼部王庭辎重,阵斩大将兀骨秃,又在重围中反向冲锋,以自身为饵,为徐辉祖主力合击创造了战机。呼衍灼见粮草被焚,后路堪忧,不得不下令退兵。
惨胜。依旧是惨胜。
“大人,伤亡清点出来了。”苍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沙哑得厉害。他左臂用麻布吊在胸前,渗出的血迹已呈暗褐色。
沈默没有回头:“说。”
“我军……阵亡四千三百余人,重伤两千。五百死士……归来者,七十九人。”苍狼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默闭上眼,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些随他冲入敌阵的年轻面孔,他们在烈焰与刀光中一个个倒下,最终化作冰冷的数字。七十九。他带出去五百条命,只带回来七十九个。
“呼衍灼退兵,只是暂缓。王庭根基未损,来年草长马肥,他必会卷土重来。”徐辉祖沉稳的声音传来。老将军银甲染血,须发皆白,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
沈默转身,看向徐辉祖,目光平静:“国公爷,城防重整、伤员救治、流民安置,需立即着手。缴获的牛羊,可分与百姓,助他们度过严冬。”
徐辉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化为凝重:“这些老夫自会安排。倒是你,沈默,接下来有何打算?”
“等。”沈默吐出一个字。
“等什么?”
“等京城的消息,等陛下的旨意。”
徐辉祖沉默片刻,压低了声音:“周廷虽倒,其党羽未尽。你此番立下不世之功,朝中眼红、忌惮者,只怕比草原上的野狼还多。”
沈默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像是冷笑,又像是自嘲:“功高不赏,震主身危。这个道理,沈默明白。”
他岂会不知?当他决定深入敌后、行险一搏时,就早已预料到今天的局面。他这把刀,砍向敌人时有多锋利,在主人眼中就可能有多危险。
***
十日后,圣旨抵达朔风城。
没有想象中的盛大褒奖,没有封侯拜相的荣耀。传旨太监用尖细的嗓音宣读着辞藻华丽的诏书,核心意思却只有两个:嘉勉魏国公徐辉祖及北疆将士,擢升有功将领;令锦衣卫指挥使沈默,即刻押解重要人犯(冯保及相关案犯)返京,述职禀功。
宣旨完毕,众将神色各异。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份圣旨,对真正扭转战局的沈默,轻描淡写。
徐辉祖接过圣旨,面色如常,只在转身时,与沈默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沈大人,准备何时动身?”传旨太监笑眯眯地问,态度恭敬,眼神却带着审视。
“明日便行。”沈默淡淡道。
是夜,沈默在临时居所整理行装,其实也无甚可整理,不过几件旧衣。烛火摇曳,映得他侧脸轮廓分明,冷硬如石刻。
“大人,京城恐是龙潭虎穴。”苍狼低声道,眉宇间满是忧色,“周廷余党、寿安公主旧势力,还有那个藏在暗处的‘复兴会’,只怕都已张网以待。”
“我知道。”沈默将一件叠好的青袍放入行囊,“正因为是龙潭虎穴,才更要去。”
“可是……”
“苍狼,”沈默打断他,抬起眼,“我们一路行来,哪一步不是在龙潭虎穴中蹚过来的?”
苍狼语塞。
“你留下。”沈默的命令不容置疑。
“大人!”苍狼猛地抬头,“我……”
“你的伤未愈,留在北疆,协助国公爷整顿边务,盯着黑狼部的动向。”沈默看着他,目光深沉,“这里需要你。而且……若京城真有变故,你在外,便是一步活棋。”
苍狼明白了。他不是被抛弃,而是被赋予了更重要的任务——成为沈默在外的一支伏兵,一个希望。他喉头哽咽,重重抱拳:“属下……领命!定不负大人所托!”
这时,亲兵在门外禀报:“大人,顾九求见。”
风尘仆仆的顾九闪身而入,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与亢奋。“大人,江南密报。”
沈默接过顾九递来的细小竹管,取出里面的纸条,就着烛火细看。纸条上是白素心清秀却有力的字迹,只有寥寥数语:
**“玉玺沉池,非终局。‘复兴会’踪迹再现,与宫内或有牵连。君功高,慎归。”**
宫内牵连……沈默眼神一凝。白素心在江南的调查果然有了进展,竟指向了皇宫大内。这印证了他之前的某些猜测。而最后那句“慎归”,与徐辉祖的提醒如出一辙。
他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火焰腾起,瞬间将其吞噬为灰烬。
“顾九,你随我回京。”
“是!”
***
返京之路,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
队伍行至幽州地界,在一处官道旁的茶寮歇脚。茶寮简陋,南来北往的商旅、流民在此汇聚,各种消息也在此流通。
沈默坐在角落,看似闭目养神,耳朵却捕捉着周围的议论。
“……听说了吗?朔风城大捷,全赖魏国公指挥若定,徐家军浴血奋战……”
“可不是,那位沈指挥使,好像也出了点力,带着小队人马去烧了胡人的粮草……”
“嘘!小声点!那也是了不得的人物,听说杀人不眨眼……”
“功高怎么了?我看朝廷赏罚分明,徐国公得了封赏,那位不也得召回京里去吗?怕是……”
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揣测。
顾九脸色难看,低声道:“大人,这些流言……”
“有人故意放出来的。”沈默睁开眼,眼神清冷,“这是在造势。先在民间将我此番功劳淡化,甚至扭曲。待到京城,若有任何对我不利的处置,便也显得‘顺理成章’了。”
正说着,茶寮外传来一阵喧哗。几名穿着体面的家丁护着一辆马车停下,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走进来,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沈默身上,愣了一下,随即堆起笑容快步上前。
“可是沈默沈大人当面?”
沈默抬眼:“你是?”
“小人是安阳侯府管事,奉我家侯爷之命,特在此等候大人。”管事躬身道,态度谦卑,“侯爷说,大人劳苦功高,返京路途辛苦,特备薄礼,聊表敬意,还请大人笑纳。”说着,递上一个沉甸甸的锦盒。
安阳侯?沈默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此人是勋贵中的中立派,素来明哲保身,此刻却如此殷勤?
他并未去接锦盒,只淡淡道:“沈某职责所在,不敢言苦。侯爷美意心领,礼物不便收受。”
管事脸上笑容不变,压低声音:“侯爷还有一句话,让小人带给大人。”
“讲。”
“侯爷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京华风云变,望君善加珍重。’”
沈默目光微闪。这是提醒,也是示警。连安阳侯这等中立派都忍不住要来卖个好,暗示他前程险恶,可见京城局势之复杂,已到了何等程度。
“多谢侯爷提点。”沈默依旧没什么表情,“礼物请带回。”
管事见状,也不坚持,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顾九看着那管事的背影,皱眉道:“大人,安阳侯这是……”
“投机而已。”沈默端起粗瓷茶杯,抿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水,“他在观望。若我能安然度过此劫,他今日之举算是结个善缘;若我不能,他也没什么损失。”
他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起程吧。”
队伍再次上路,朝着那座吞噬了无数野心与尸骨的巨大皇城行去。
越靠近京城,官道越发平坦宽阔,路旁的流民却也越来越多。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与不远处巍峨繁华的帝都形成刺眼的对比。
沈默骑在马上,看着这一切,目光深沉如古井。
他曾在此处出发,奔赴北疆,那时心中尚有几分廓清寰宇的锐气。如今归来,身上功勋与杀孽同样深重,内心却只剩下冰冷的清醒与决绝。
皇权、朝堂、江湖、边疆……这一切仿佛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他在这网中挣扎、搏杀,看似斩断了许多绳索,却发现自己被缠得更紧。
楚渊在等他,带着猜忌与算计。
敌人们在等他,带着仇恨与陷阱。
那座皇城在等他,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
沈默轻轻抚过腰间那柄伴随他多年的狭长腰刀,刀鞘冰冷。他知道,此番回京,等待他的绝非凯旋的盛宴,而是一场比草原血战更加凶险的博弈。
他抬起头,望向天际线上隐约可见的城墙轮廓,眼神锐利如刀。
“走吧。”
马蹄踏起尘土,队伍湮没在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仿佛一滴水,汇入深不见底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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