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是忙碌而热闹的。建军抱着安安在院里转悠，笨拙却耐心地回应着儿子咿咿呀呀的“婴语”，引得家人阵阵欢笑。他帮着父亲劈了点柴，和建国建党聊了聊各自近况，又仔细看了建国画的新家具图纸和建党做好的样品，给出了中肯的建议。对林雪，他则以长兄的身份，温和地询问了她家里和知青点的近况，态度亲切而尊重，让林雪原本因他军人威严气质而生出的一点拘谨也消散了。
喧嚣褪去后的初四夜晚，张家早早歇下，为明日外公的离开和后天大哥的归队积蓄着离愁别绪。新房里，苏晚晴将再次熟睡的安安安置好，看着坐在炕边就着油灯擦拭军帽上徽章的丈夫，心中满是不舍，却又强撑着不愿表露。另一间临时收拾出来给晓岚住的屋子里，灯光也还亮着。
苏晚晴安顿好孩子，轻轻掩上房门，走到晓岚屋前，抬手轻叩：“晓岚，睡了吗？”
“姐？没呢，进来吧。”屋里传来晓岚清亮的声音。
苏晚晴推门进去。晓岚正坐在炕桌前，就着不太亮的油灯温习功课，书本摊开着，手里握着那支笔尖磨秃了的旧钢笔。见姐姐进来，她连忙合上书本站起身：“姐，你怎么过来了？安安睡了？”
“嗯，睡了。”苏晚晴在炕沿坐下，拉着妹妹也坐下，目光落在她合起的书本上，“快毕业了，功课还紧吗？”
“还好，都在复习了。”晓岚回答，语气平静，但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迷茫。
苏晚晴看着妹妹瘦削的肩膀和眼下淡淡的青影，心中一阵酸楚。这孩子，太要强，也太懂事，把所有压力都自己默默扛着。
“晓岚，”苏晚晴握住妹妹微凉的手，轻声问，“你跟姐说说，高中毕业后，你自己是怎么打算的？是想……争取考个中专，还是……有别的想法？” 她知道，以妹妹的成绩，考中专是很有希望的，但这意味着还要继续读书，需要时间和金钱。
晓岚沉默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摩挲着粗糙的书页边缘，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姐，我不想再考了。”
苏晚晴心一紧：“为什么？你成绩那么好……”
“就是因为我成绩好，才更不能考了。”晓岚抬起头，看着姐姐，眼中是超越年龄的清醒和一丝倔强的疼痛，“中专要读两三年，学费、生活费……姐，你已经为我付出太多了。我不能再拖累你了。你现在有了安安，有自己的家要顾。我想……我想毕业了就找份工作。不管是县里的工厂招工，还是公社有什么临时岗位，我都行。我能挣钱了，就能帮衬你，也能……也能让你少为我操心。”
她一口气说完，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但又像是亲手关上了一扇曾隐约透出光亮的门，语气里带着决绝，也带着深深的失落。
苏晚晴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她就知道，妹妹会这么想。这傻孩子，总是把别人的负担看得比自己前途还重。
“晓岚，”苏晚晴用力握着妹妹的手，声音哽咽，“你说什么傻话！什么拖累不拖累的？你是我妹妹，供你读书是应该的！只要你考得上，姐就是砸锅卖铁也……”
“姐！”晓岚打断她，反手握住姐姐的手，力道很大，“别说这样的话。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也长大了，不能总靠着你。现在政策……谁知道以后怎么样？早点工作，早点独立，对你，对我，都好。” 她努力想说得轻松些，眼眶却也红了。
苏晚晴知道妹妹的脾气，外柔内刚，一旦下定决心，很难改变。她心疼得无以复加，却也明白妹妹的顾虑并非全无道理。现实的压力，像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一个想向上攀爬的寒门子弟心头。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抹去眼泪，看着妹妹，换了一种语气，更温和，也带着商量和规划：“晓岚，姐明白你的想法了。你想工作，想独立，姐不拦你。这是好事，说明我们家晓岚真的长大了。”
晓岚有些意外地看着姐姐，没想到她会这么快转变态度。
“但是，”苏晚晴话锋一转，眼神变得认真，“如果你是想找工作，不一定非要留在这里。姐……有另一个想法，想跟你商量。”
晓岚疑惑地看着她。
苏晚晴将昨夜与建军商议的事情，轻声告诉了妹妹。“你姐夫说，下半年他那边条件好些了，想让我带安安过去随军。”她看着晓岚骤然睁大的眼睛，继续说，“姐想，如果你毕业了暂时没有更好的去处，或者找的工作不理想……能不能，跟姐一起过去？”
“随军？”晓岚愣住了，这个词对她来说有些陌生而遥远。
“对。那边虽然偏，是部队驻地，但也有学校、有小工厂、有服务社。你去了，一方面我们能互相照应，姐放心不下你一个人在这边。另一方面，那边或许也有适合你的机会，哪怕先做点临时工，看看书，等你姐夫帮忙打听打听，说不定能有更适合你的出路。总比你一个人在这里无依无靠强。”苏晚晴恳切地说着，眼中满是期盼和一丝小心翼翼，生怕这个提议伤了妹妹的自尊，又怕她拒绝。
晓岚完全怔住了。她没想到姐姐和姐夫竟然为她考虑了这么多，甚至愿意带她一起随军！这意味着姐姐要把她纳入自己未来的核心家庭规划之中，这份毫无保留的接纳和庇护，让她冰冷了许久的心房，骤然被一股汹涌的暖流击中。
“姐……”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颤，“这……这合适吗？会不会太麻烦姐夫？部队……能让带家属的妹妹一起去吗？” 她担心的不是自己愿不愿意，而是会不会给姐姐姐夫添麻烦。
“这些你不用担心，你姐夫说了，他来想办法。”苏晚晴见妹妹没有一口回绝，心中稍定，语气更加坚定，“关键是你的想法。晓岚，姐不是要绑着你，是真心希望，无论将来路怎么走，我们姐妹都能离得近一点，互相有个依靠。你一个人在老家，姐这心里，日夜都悬着。”
晓岚低下头，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她何尝不想离姐姐近些？从小失去父母，姐姐就是她唯一的依靠和温暖。这些年，姐姐为她牺牲了太多。如今姐姐有了自己的幸福，她最怕的就是成为累赘。可姐姐却告诉她，她从来不是累赘，而是家人，是想要紧紧护在羽翼下的妹妹。
“我……我愿意。”晓岚抬起泪眼，看着姐姐，用力点了点头，声音虽轻，却带着破开迷雾般的坚定，“姐，只要不给你和姐夫添太多麻烦，我愿意跟你去。我也想……离你和安安近一点。”
苏晚晴的眼泪再次决堤，这一次，却是喜悦的泪水。她一把将妹妹搂进怀里，姐妹俩相拥而泣，却不再是悲伤，而是释然，是找到了共同前行方向的踏实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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