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言在医生休息室里坐了整整一个小时,盯着电脑屏幕上那行加粗的字,像在盯着一份死刑判决书。
“捐献者当前肝功能处于临界状态,不建议进行任何肝脏切除手术。强行手术可能导致捐献者肝功能衰竭,死亡率超过60%。”
60%。
这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温言的视网膜上。
他想起苏念的眼睛,想起她说“我的肝还能救他”时那种近乎疯狂的希望。想起她答应检查时那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想起她坐在检验科外长椅上,说“我想让他多笑几次”。
可是现在,他要去告诉她:你的肝确实能救他,但救他的代价,可能是你的命。
而且即使你愿意付出这个代价,他活下去的概率,依然不足十分之一。
温言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作为医生,他见过太多生死,太多残酷的选择。但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像个刽子手,要去亲手掐灭一个人最后的希望。
他拿起那份沉重的检查报告,推开休息室的门。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远处护士站传来低低的交谈声。苏念坐在陆延舟病房外的长椅上,背挺得很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温言走到她面前,没有说话,只是把报告递给她。
苏念接过来,手指在封面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翻开。她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最后停在了最后那行加粗的字上。
她看得很慢,很仔细。
温言看见她的手开始发抖,纸页在她手里发出轻微的响声。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她的眼睛瞪得很大,瞳孔在收缩,里面那种微弱的光一点一点地熄灭。
“所以……”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可怕,“还是不行,对吗?”
温言沉默了几秒,艰难地说:“免疫学检测显示,你和陆延舟之间存在特殊的免疫相容性。理论上,你可以二次捐献极小部分肝脏给他,而且排异反应的概率会很低。”
苏念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下去。
“但是,”温言继续说,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你的肝功能处于临界状态,肝脏再生能力已经达到极限。如果再次切除,哪怕是很小的一部分,都可能引发肝衰竭。死亡率……超过百分之六十。”
他顿了顿,补充了更残酷的事实:“而且即使手术成功,陆延舟的存活率也不足百分之十。他经历了三次大出血,全身器官都在衰竭,可能根本撑不过手术,或者术后出现严重感染、排异……”
“别说了。”苏念打断他,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
她把报告合上,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珍贵的东西。她的目光落在病房门上,透过那道小小的玻璃窗,可以看见陆延舟躺在病床上的侧影。
“至少……”她喃喃道,“至少还有百分之十的希望,对吗?”
温言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攥紧了。他看着苏念,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眼里那种近乎偏执的光,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苏念,”他的声音里带着恳求,“百分之十的希望,要用你超过百分之六十的死亡风险去换。而且即使你活下来,即使手术成功,他也可能活不了几天。这值得吗?”
苏念没有回答。
她只是看着病房里的陆延舟,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突然笑了,笑容苦涩得像黄连:“温言,你知道吗?三年前我捐肝给他,所有人都说我傻,说我不值得。但我不后悔。因为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在还债——还我上辈子欠他的债。”
她的眼泪掉下来,滴在怀里的报告上,洇开了墨迹。
“现在我又面临同样的选择。但这一次,我不只是为了还债。”她的声音在颤抖,“我是为了苏忘。我不想让她没有爸爸。我是为了……为了那个在动物园笑得眼角有泪的陆延舟。我不想让那张照片,成为他这辈子唯一一次真正的笑容。”
温言闭上眼睛,感觉心脏被某种沉重的东西压得喘不过气。
他爱苏念,爱了很多年。他知道她善良,知道她坚强,知道她即使被伤害得遍体鳞伤,依然保留着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但他从不知道,她会柔软到这种程度。
柔软到愿意用超过百分之六十的死亡风险,去换一个曾经深深伤害过她的人百分之十的生存希望。
“我需要时间想想。”苏念站起来,抱着那份报告,“在我做出决定之前,不要告诉陆延舟。”
温言点头:“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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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念回到公寓时,已经是深夜。
姜暖把苏忘送回来了,小姑娘已经睡着了,怀里紧紧抱着那只陆延舟送的毛绒兔子。苏念轻手轻脚地走进女儿的房间,坐在床边,看着苏忘安详的睡颜。
苏忘长得很像陆延舟,尤其是那双眼睛,闭着的时候睫毛又长又密,睁开时是漂亮的丹凤眼。但她的嘴巴像苏念,微微上翘,睡着了也像在笑。
苏念伸出手,轻轻抚摸女儿柔软的头发。苏忘在睡梦中咂了咂嘴,翻了个身,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妈妈的手指。
那一刻,苏念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了。
如果她选择捐肝,如果她死在手术台上,苏忘怎么办?她才三岁,就要同时失去父亲和母亲吗?
但如果她不捐,陆延舟必死无疑。苏忘会失去父亲,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看着其他孩子有爸爸陪着,自己只能看着天上的星星,想象爸爸的模样。
两个选择,都通向深渊。
苏念拿出手机,解锁屏幕。壁纸是动物园的那张全家福——苏忘笑得灿烂,陆延舟努力笑着但眼角有泪,而她面无表情。
她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后打开相册,翻看以前的照片。
有她十八岁时偷拍的陆延舟,他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阳光照在他侧脸上,英俊得像一幅画。有他们婚礼上的照片,她穿着婚纱,他穿着西装,表情都很僵硬,像是两个被摆弄的玩偶。有苏忘刚出生时的照片,她躺在保温箱里,小小的,红红的,像一只小猫。
还有陆延舟抱着苏忘的照片——那是三年前,他手术后恢复得最好的时候,抱着刚满月的苏忘,动作笨拙却小心翼翼。照片里他低着头看着怀里的女儿,眼神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
苏念的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恨过陆延舟,恨得咬牙切齿,恨得夜不能寐。她怨过他,怨他冷漠,怨他无情,怨他毁掉了她所有的青春和梦想。
可是现在,当她看着这些照片,当她想起他在湖边的忏悔,想起他为了救女儿跳进湖里,想起他忍着剧痛也不肯喊疼、怕吵醒女儿,想起他在遗愿清单上写着“看念念再笑一次”……
那些恨和怨突然变得很轻,很苍白。
剩下的只有一种更复杂、更深刻、更难以言说的感情。
也许那不是爱。
也许那只是怜悯,只是同情,只是对生命本身的不忍。
但不管是什麽,都强烈到让她无法眼睁睁看着他死。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温言发来的信息:“陆延舟醒了,状态很不好。他想见你。”
苏念擦掉眼泪,回复:“我马上来。”
她起身,走到女儿床边,俯身在苏忘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吻。
“妈妈爱你。”她轻声说,“无论妈妈做什么选择,都是因为爱你。”
然后她转身,拿起外套,推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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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病房里,陆延舟靠在床头,脸色比白天更加蜡黄。他的呼吸很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看见苏念进来,他努力扯出一个笑容,但那个笑容虚弱得几乎看不见。
“念念……”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你来了。”
苏念走到床边,看着他。他的眼睛深陷,眼白泛着黄疸的颜色,嘴唇干裂出血。但那双眼睛很亮,亮得让她心慌。
“温言都告诉我了。”陆延舟突然说。
苏念的身体僵住了。
“告诉我……你可以二次捐肝给我。”陆延舟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告诉我……你有超过百分之六十的概率会死。告诉我……我活下去的概率不足百分之十。”
苏念的心脏骤然停跳。她瞪大眼睛看着陆延舟,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所以,”陆延舟看着她,眼神里有种近乎绝望的平静,“我只有一求求求:不要捐。”
“陆延舟……”
“听我说完。”陆延舟打断她,喘了几口气,继续说,“三年前,我接受了你的肝,活了下来。但那三年,我活得像个行尸走肉。我每天都在后悔,每天都在想你,每天都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珍惜你。”
他的眼泪掉下来,混着脸上的汗水和油光:“现在,我要死了。这是报应,是我应得的。但我不能再……不能再让你为我冒险。念念,我欠你的已经够多了,这辈子都还不清。如果还要用你的命来换我的命,那我宁愿现在就死。”
苏念的眼泪也掉下来。她站在那里,看着床上这个瘦骨嶙峋的男人,看着他眼里的决绝,突然感到一种彻骨的悲哀。
“可是苏忘……”她哽咽道,“苏忘需要爸爸。”
“她更需要妈妈。”陆延舟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念念,你听好: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死,那必须是我。你不能有事,苏忘不能没有你。”
他伸出手,那只手瘦得只剩骨头,上面布满针孔和淤青。他轻轻握住苏念的手,握得很轻,轻到她随时可以抽走。
“答应我,”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要捐。让我安静地走。然后你带着苏忘,好好活下去。”
苏念的嘴唇在颤抖。她想说话,想反驳,想告诉他她做不到看着他死。但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里,化成无声的眼泪。
“答应我。”陆延舟又说了一遍,声音里带着哀求。
苏念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她感觉到陆延舟的手指在她手心里轻轻摩挲,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我……”她开口,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我需要时间想想。”
陆延舟松开手,无力地垂在床边。他闭上眼睛,像是用尽了最后力气。
“好。”他轻声说,“但我的答案不会变。我宁死,不再伤你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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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苏念回到公寓。
她没有开灯,只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在黑暗中盯着手机屏幕。屏幕上显示着那张动物园的全家福,还有陆延舟刚才握着她的手、求她不要捐肝的样子。
两个声音在她脑子里激烈地争吵。
一个声音说:不要捐。你死了苏忘怎么办?百分之六十的死亡风险太高了,而且他可能还是活不了。不值得。
另一个声音说:捐。至少还有百分之十的希望。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吗?难道你要让苏忘在未来的某一天问你“妈妈,为什么你没有救爸爸”吗?
她想起陆延舟说“我宁死,不再伤你分毫”时的眼神。那么决绝,那么坚定,像是在用最后的生命守护她。
她也想起苏忘睡着时抓住她手指的样子。那么依赖,那么信任,像是在说“妈妈,别离开我”。
选择,选择,选择。
无论怎么选,都会有人受伤。
无论怎么选,她都会后悔。
苏念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是苏黎世的夜景,灯火璀璨,繁华如梦。而在某个医院的病房里,一个男人正在一步步走向死亡。
而她,握着可能是他最后一线生机,却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温言发来的信息:“陆延舟又昏迷了。医生说,可能撑不过三天。”
苏念的心脏狠狠一抽。
她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突然转身,抓起外套,冲出家门。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只知道,她不能坐在家里,不能眼睁睁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不能看着陆延舟的生命进入最后倒计时。
她打车来到医院,冲进住院大楼。电梯太慢,她爬楼梯,一口气跑到重症监护区。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监护仪器发出的规律滴答声。陆延舟的病房门紧闭着,门上那盏红灯亮着,表示病人情况危急。
苏念站在病房外,透过玻璃窗看着里面。陆延舟躺在病床上,戴着呼吸机,身上插满了管子。他的眼睛闭着,眉头紧皱,像是在睡梦中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苏念的手按在玻璃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然后她听见了。
听见病房里传来陆延舟的声音——很轻,很模糊,像是在说梦话。
她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门上。
那个声音断断续续,但苏念听清楚了每一个字。
陆延舟在昏迷中喊:
“念念……快跑……离开这里……永远……永远别回来……”
苏念的身体僵在原地。
她的耳朵还贴在门上,陆延舟的声音还在继续,但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像是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快跑……别管我……危险……”
苏念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这不是普通的梦话,这听起来像是在警告,像是在保护,像是在说……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危险正在逼近。
她想起陆延舟清醒时也说过类似的话,在谵妄中也喊过让她快跑。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三次呢?
苏念缓缓直起身,后退了两步。她的目光穿过玻璃窗,落在陆延舟苍白的脸上。
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陆延舟可能知道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可能有什么危险,是他一直瞒着她,即使在昏迷中也在本能地警告她远离。
而那个危险,可能和她要不要捐肝给他,有着某种她还不明白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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