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延舟答应不放弃的第七天,疼痛开始失控。
那天清晨,苏念刚到病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不是人的声音,是某种濒死动物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哀鸣。
她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她僵在门口。
陆延舟整个人蜷缩在床上,像一只煮熟的虾。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病号服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他的手死死抓着床栏,指节泛白,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像要炸开。
“疼……”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破碎不堪,“疼……念念……疼……”
苏念冲过去,按了呼叫铃,然后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烫得吓人,手心全是冷汗。
“医生马上来,马上来。”她语无伦次地说,另一只手慌乱地去擦他额头上的汗,“忍一下,再忍一下……”
陆延舟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没有焦距。他的嘴唇已经被自己咬破了,血混着口水从嘴角流下来。苏念想用纸巾去擦,他却猛地扭开头,整个人痉挛般地弓起身子。
“啊——!”那声惨叫终于冲破喉咙,在病房里炸开。
温言带着护士冲进来时,陆延舟已经开始抽搐。他的眼睛翻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弹起又落下,撞在床栏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按住他!小心别让他咬到舌头!”温言厉声命令,护士迅速上前。
苏念被挤到一边,呆呆地看着。她看着温言给陆延舟注射了什么药物,看着他逐渐停止抽搐,但身体的颤抖没有停止。那种颤抖是持续的、细微的、从骨头深处透出来的震颤。
药物起效需要时间。在这几分钟里,陆延舟的意识陷入一片混乱。
“念念……”他突然睁开眼睛,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念念你在哪……我看不见你……”
苏念扑到床边:“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陆延舟转过头,看着她,但眼神没有聚焦。他看了她很久,久到苏念以为他认出自己了,他却突然笑了,那笑容稚嫩得像个少年:
“你长得……好像我喜欢的那个女孩。”他轻声说,声音因为药物变得模糊,“她叫苏念……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亮……我从来没告诉她……我喜欢她……”
苏念的眼泪掉下来,滴在他脸上。
陆延舟感觉到湿意,眨了眨眼,眼神突然变得惊恐:“下雨了?念念怕打雷……我得去接她……放学……”
他开始挣扎着想坐起来,但身体没有力气。温言按住他:“延舟,冷静点,你生病了,需要休息。”
“生病?”陆延舟迷茫地重复这个词,然后突然哭起来,像个迷路的孩子,“妈妈……我疼……妈妈……”
周婉华正好推门进来,听见这声呼唤,手里的保温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扑到床边,握住儿子的手:“延舟,妈妈在这里!妈妈在这里!”
陆延舟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摇了摇头:“你不是我妈妈……我妈妈很年轻……很漂亮……她会给我念故事……你不是……”
周婉华捂住嘴,哭得浑身发抖。
温言把苏念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肝性脑病三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脑部,压迫神经,加上肝功能衰竭导致的毒素堆积……他的认知功能会越来越差,疼痛会越来越剧烈。”
“能治吗?”苏念机械地问。
温言沉默了几秒:“我们只能尽力控制症状。止痛药需要不断加量,但效果会越来越差。而且大剂量止痛药会加速肝性脑病的恶化……”
“所以是两难。”苏念替他说完,“止痛,他会变得神志不清。不止痛,他会疼死。”
温言艰难地点头。
病床上,陆延舟又陷入了另一种状态。他安静下来,眼睛直直地看着某个方向,嘴唇无声地动着,像是在和谁说话。
苏念走过去,俯身仔细听。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反复说着这三个字,眼泪无声地流,“我不该那样对你……不该让你一个人……不该……”
他突然抓住苏念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念念!快跑!有危险!快跑!”
苏念的心猛地一沉。这是第三次了,第三次在意识不清时警告她。
“什么危险?”她追问,“陆延舟,什么危险?”
但陆延舟已经听不见了。他又陷入新一轮的疼痛,身体重新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那天下午,医院召开了紧急会议。
会议室里,陆延舟的主治医生、疼痛科专家、肿瘤科主任、还有温言,围坐在一起。苏念和周婉华坐在对面,像两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陆先生目前的状况非常不乐观。”主治医生开口,语气凝重,“疼痛已经达到癌痛的最高等级——10级。常规止痛方案基本失效。”
疼痛科专家接话:“我们尝试了芬太尼贴剂联合吗啡静脉泵,但效果有限。如果要进一步控制疼痛,需要使用更强效的药物,比如……”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温言,才继续说:“比如大剂量的镇静镇痛药物,让病人进入浅昏迷状态。这样可以完全解除痛苦。”
“浅昏迷?”周婉华颤抖着问,“那……那他还能醒过来吗?”
“理论上可以。”肿瘤科主任说,“但以陆先生的身体状况,一旦进入那种状态,很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苏念坐在那里,手在桌子下紧紧攥着。指甲陷进掌心,但她感觉不到疼。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回响:让他不疼,他就可能再也醒不来。让他醒着,他就会疼得生不如死。
多么残忍的选择。
“有……有别的办法吗?”周婉华的声音在颤抖。
几个医生交换了眼神,最后主治医生摇了摇头:“这是目前医学能提供的……最人道的选择。”
“人道?”苏念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让他昏迷到死,就是人道?”
“苏小姐,你见过10级疼痛是什么样子吗?”疼痛科专家看着她,眼神里有同情也有无奈,“那是比分娩痛还要剧烈十倍的痛苦。是每分每秒都在受刑。很多病人到最后会哀求医生结束他们的生命,因为实在……太疼了。”
苏念想起早上陆延舟的惨叫。想起他咬破的嘴唇。想起他涣散的眼神和破碎的哀求。
她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我们需要家属签字。”主治医生推过来一份文件,“同意使用深度镇静镇痛方案。”
文件的标题很简洁:《临终镇静治疗知情同意书》。
周婉华的手颤抖着伸向笔,又缩回来,再伸出去。反复几次后,她终于抓住笔,笔尖悬在签名处,却迟迟落不下去。
“签了……他就真的……”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伯母,这是为了让他少受罪。”温言轻声说,他的眼睛也是红的。
周婉华看着温言,又看看苏念,最后目光落在文件上。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砸在纸上,晕开一片水渍。
笔尖终于落下,写了一个“周”字。
就在这时,苏念突然站起来,一把夺过那份文件。
“我不签。”
她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看向她。
“念念……”周婉华愣住了。
“我说,我不签。”苏念重复,把文件放在桌上,“他不会同意。他清醒的时候说过,不要用这种方式。”
“可是他疼啊!”周婉华几乎崩溃地喊出来,“你看不见他疼成什么样子吗?!那是你爱过的人!你怎么忍心看他那样受苦?!”
“正因为爱过,”苏念盯着周婉华,一字一顿地说,“我才知道他要什么。”
她转向医生:“继续目前的止痛方案。加大剂量,但不能让他昏迷。”
“可是——”
“没有可是。”苏念打断主治医生,“他是我的前夫,我是他法律上最近的亲属。我有权利做这个决定。”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沉默。
温言看着苏念,眼神复杂。良久,他开口:“我会调整方案。但苏念,你要有心理准备……接下来的日子,会很难。对你,对他,都很难。”
苏念点点头:“我知道。”
她知道。她比谁都清楚。
她看过陆延舟疼起来的样子,看过他神志不清的样子。她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可能是地狱。
但她记得他清醒时说的话:“念念,我希望你记住的,是湖边那个还能对你笑的陆延舟。”
她也记得自己撕掉放弃治疗同意书时说的话:“我不准你放弃。”
既然不准他放弃,就要陪他走完最难的路。
哪怕那条路布满荆棘,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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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天,是苏念人生中最漫长的七十二小时。
陆延舟的疼痛发作越来越频繁。止痛药的剂量已经加到极限,但每次药效只能维持两三个小时。药效一过,疼痛就像潮水般涌来,瞬间将他淹没。
他开始出现幻视。
有时他会指着空无一人的墙角,惊恐地喊:“谁在那里?!走开!走开!”
有时他会对着窗户自言自语:“爸,你怎么来了?我还没准备好……再给我一点时间……”
更多的时候,他分不清过去和现在。
“念念,毕业典礼要迟到了!”他焦急地拉着苏念的手,“快走,我给你占了第一排的位置!”
苏念忍着眼泪:“毕业典礼……已经过去十三年了,陆延舟。”
陆延舟茫然地看着她:“十三年?那我们……结婚了吗?”
苏念点头。
“我对你好吗?”他小心翼翼地问,眼神纯真得像个小男孩。
苏念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陆延舟却从她的沉默里读懂了答案。他的眼神黯淡下去,喃喃自语:“我对你不好……我肯定对你不好……不然你怎么会哭……”
然后他又陷入疼痛,蜷缩起来,疼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第四天晚上,陆延舟的情况急转直下。
他开始呕吐,吐出来的不是食物,是暗红色的血块。温言检查后,脸色沉重:“食管胃底静脉又破裂了,但这次……不能做手术了。”
“为什么?”苏念问,声音在颤抖。
“他的凝血功能太差,手术台上就可能大出血死亡。”温言闭上眼睛,“只能保守治疗。但出血止不住的话……”
他没说完,但苏念听懂了。
病房里再次忙乱起来。护士推来输血设备,温言给陆延舟插上胃管,进行冰盐水灌洗。陆延舟在昏迷中挣扎,但因为太虚弱,连挣扎都显得无力。
周婉华站在病房外,透过玻璃看着里面的一切,整个人像一尊石雕。三天时间,这个曾经精致高傲的女人,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老了二十岁不止。
凌晨两点,出血终于暂时控制住。
陆延舟醒来了一次。这次他很清醒,眼神清明得让苏念心慌。
“念念。”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微弱得像随时会断的线。
苏念握住他的手:“我在。”
“我是不是……快不行了?”他问,语气平静得像在问明天会不会下雨。
苏念的眼泪涌上来,但她强忍着:“别胡说。你会好起来的。”
陆延舟笑了,那笑容很淡,很疲惫:“你撒谎的样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可爱。”
他顿了顿,呼吸变得急促,但还是坚持说下去:“我梦见我爸了。他说……他在那边等我。我说我还不能走……我欠的债还没还完……”
“你不欠任何人。”苏念哭着说。
“我欠你。”陆延舟看着她,眼神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欠你十年青春,欠你一个完整的家,欠你……太多句对不起。”
他闭上眼睛,休息了几秒,再睁开时,眼神开始涣散:“念念……我好疼……疼得……受不了了……”
“医生!医生!”苏念冲出去喊。
温言冲进来,检查后摇头:“止痛药已经到极限了。再加量,他会呼吸抑制。”
“那怎么办?!”苏念几乎在尖叫,“你看他疼成什么样了!”
病床上,陆延舟又开始抽搐。这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剧烈。他的身体像被无形的力量撕扯,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
温言咬了咬牙,对护士说:“准备丙泊酚。先推0.5毫克。”
“那是镇静剂!”苏念抓住温言的手,“你要让他昏迷?”
“只是暂时让他睡一会儿。”温言的眼睛也红了,“再不让他休息,他的心脏会受不了。念念,他会活活疼死的!”
苏念的手松开了。
她看着病床上那个痛苦挣扎的人,看着那个曾经骄傲得不可一世的男人,如今被疼痛折磨得不成人形。
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陆延舟第一次带她去骑马。那天阳光很好,他骑在马上,回头对她笑:“念念,跟上我!”
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眼里有光。
而现在……
护士把药物推入静脉。几秒钟后,陆延舟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他的呼吸变得平稳,脸上的痛苦表情慢慢舒展,最后变成沉睡的平静。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
苏念跌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
周婉华走进来,看着沉睡的儿子,眼泪无声地流。良久,她转向温言:“那个同意书……我签。”
温言看向苏念。
苏念没有反应。她只是看着陆延舟,看着他平静的睡颜。
“苏念,”周婉华跪在她面前,抓住她的手,哭着说,“我求你了……让我儿子走吧……别再让他受苦了……我是他妈妈,我比谁都疼……可我宁愿他安安静静地走,也不想看他再受一秒钟的罪……”
苏念低头看着周婉华。这个曾经那么强势的女人,现在跪在她面前,卑微地哀求。
“他答应过我……”苏念喃喃地说,“答应过要陪忘忘过三岁生日……”
“忘忘的生日还有四天!”周婉华哭喊着,“你看他这样子,能撑到四天后吗?!就算撑到了,他能睁开眼睛看望望一眼吗?!他能给女儿唱生日歌吗?!”
苏念不说话。
温言叹了口气,拿出那份同意书,放在苏念面前的桌上。笔就放在旁边。
“苏念,这是医疗建议。”他的声音很轻,“从医学角度,继续这样痛苦地维持生命,已经没有意义了。”
苏念看着那份文件。白色的纸张,黑色的字,像一份死亡判决书。
她想起陆延舟清醒时说的话:“念念,如果有一天我疼得受不了,让我走吧。”
她想起他录给苏忘的视频:“爸爸变成了星星,在天上看着你呢。”
她想起他日记里写的:“如果爱有来生,我愿做你窗前的树。”
所有的记忆涌上来,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周婉华拿起笔,手颤抖着,在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她把笔递给苏念:
“你是他最爱的人……这个决定,应该由你来做最后的确认。”
苏念看着那支笔。黑色的钢笔,很轻,却重如千钧。
她接过笔,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笔尖悬在签名处,就像三天前周婉华那样,迟迟落不下去。
病床上,陆延舟在药物作用下沉睡着,呼吸平稳,面容安详。这是三天来,他第一次看起来不痛苦。
苏念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砸在纸上。
她想起苏忘。想起女儿昨晚睡觉前,抱着她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能回家?我想让爸爸陪我过生日。”
她答应过女儿:“爸爸一定会陪你过生日的。”
可是现在……
笔尖终于落下,开始写第一个字。
苏——
就在这时,病床上的陆延舟突然动了。
他的手指抽搐了一下,然后,非常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药物应该让他沉睡至少四个小时,但他只睡了二十分钟就醒了。
他的眼神迷茫了几秒,然后聚焦在苏念身上。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声音:
“念……念……”
苏念扔下笔,扑到床边:“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陆延舟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非常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摇了摇头。
“不……要……”他说,每个字都像用刀子在喉咙里割出来,“不……签……”
苏念愣住了。
陆延舟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眼神异常清明,清明得像是回光返照:
“答应过……忘忘……”他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生日……陪她……过……”
周婉华哭出声:“延舟,你别撑了……妈妈看着心疼……”
陆延舟却只是看着苏念,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
“再……给……我……四……天……”
四个字,他说了整整半分钟。每说一个字,都要停下来喘气,额头上冒出冷汗。
但他坚持说完了。
说完后,他闭上眼睛,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但他的手,紧紧握着苏念的手,没有松开。
苏念看着交握的手,看着他那张苍白瘦削的脸,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她站起来,拿起那份同意书,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再次撕成了碎片。
碎片纷纷扬扬,像一场小小的雪。
“好。”她对昏迷中的陆延舟说,声音坚定得让自己都惊讶,“四天。我等你。”
然后她转向温言:“这四天,用一切办法控制他的疼痛。但不能让他昏迷。我要他清醒着,参加女儿的生日会。”
温言看着苏念,看着这个眼睛红肿、脸色苍白、但眼神异常坚定的女人,最终点了点头:
“我会尽力。”
周婉华瘫坐在地上,捂着脸痛哭,但这次,她没有再反对。
窗外,天色开始发亮。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距离苏忘的三岁生日,还有四天。
苏念走到窗边,看着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她知道,接下来的四天,会是地狱般的四天。
但她答应过他。
而他答应过女儿。
有些承诺,哪怕要用生命去换,也要兑现。
她回头看向病床。陆延舟又陷入了浅睡,但这次,他的眉头没有紧皱,嘴角甚至有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像是听见了她的承诺。
像是知道,他还有四天时间。
去完成生命里,最后一个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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