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周婉华像是老了二十岁。
她穿着皱巴巴的家居服,头发凌乱,脸上泪痕纵横,嘴唇因寒冷和恐惧而发紫。看见苏念开门,她几乎要跪下来:“苏念……求你了……延舟他……”
“等我一下。”苏念的声音异常平静。
她转身回到卧室,快速换下睡衣,从衣柜里抓出一件外套。床上的苏忘被吵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妈妈?”
“宝宝乖,继续睡。”苏念亲了亲女儿的额头,“妈妈出去一下,暖暖阿姨陪你。”
她给姜暖发了条紧急信息,抱着苏忘敲响了隔壁的门。姜暖睡眼惺忪地打开门,看到苏念的表情瞬间清醒了:“怎么了?”
“陆延舟病危,我去医院。”苏念把苏忘塞进姜暖怀里,“帮我照顾她。”
“我跟你一起去!”姜暖立刻说。
“不用,你看着孩子。”苏念已经转身走向电梯,“温言呢?”
“他今晚值夜班,就在苏黎世大学医院!”
苏念的脚步顿了一下——那是陆延舟正在抢救的医院。
电梯下降的三十秒里,苏念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看着金属门上自己模糊的倒影,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躯壳。
为什么还要去?
这个问题在她心里反复盘旋。三年前她躺在手术台上为他搏命时,他在陪别人看烟花。现在他在抢救室里等死,她为什么要去?
电梯门打开,周婉华已经等在门口,手里拿着车钥匙,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我来开车。”苏念拿过钥匙。
去医院的路上,周婉华一直在哭。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今晚的情况:陆延舟晚上突然说胸口闷,呼吸困难,她叫了救护车。到医院时他已经昏迷,直接被推进抢救室。医生说是肝移植后严重并发症,伴随多器官功能衰竭。
“医生说……可能挺不过今晚……”周婉华捂着脸,哭声嘶哑,“他昏迷前一直在喊你的名字……苏念,我知道我们陆家对不起你,我知道延舟罪该万死……可是……可是能不能……让他走得安心一点……”
苏念握着方向盘的手收紧,指节泛白。
深夜的街道空荡寂静,只有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路灯一盏盏掠过,在车窗上投下明暗交替的光影,像极了三年前那个夜晚——她捐肝手术后醒来的夜晚。
同样的医院,同样的生死关头。
只是角色对调了。
苏黎世大学医院,重症监护区。
抢救室的红灯刺眼地亮着,像一只冷酷的眼睛注视着走廊。周婉华一到就瘫坐在长椅上,捂着脸无声哭泣。几个医生护士匆匆进出,表情凝重,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死亡的气息。
苏念站在走廊尽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她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脑子里反复回放陆延舟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话:
“念念……下辈子……等我。”
还有那句:“我爱你。从始至终。”
是真的吗?
如果爱她,为什么当年要那样对她?如果不爱,为什么现在要为她去死?
“苏念?”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苏念转过头,看见穿着白大褂的温言快步走来。他显然是刚从别的病区赶过来,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
“你怎么来了?”温言的表情很复杂,“我刚接到通知,陆延舟……”
“我知道。”苏念打断他,“周婉华来找我。”
温言沉默地看着她,眼神里有担忧,有心疼,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作为医生,他理解生命的脆弱;作为男人,他理解感情的复杂;作为苏念的朋友,他只希望她不要再次受伤。
“主刀医生是我的同事,我进去看看情况。”温言说,“你……在这里等着。”
温言推开抢救室的门进去了。苏念站在原地,看着那扇门在她面前关闭,隔绝了里面生死搏斗的世界。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苏念想起很多往事。想起十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到陆延舟,他在演讲台上意气风发,她在台下心跳如鼓;想起二十二岁嫁给他,婚礼上她笑得像个傻子,他表情冷淡得像在完成一项任务;想起二十五岁为他捐肝,手术前她拉着他的手说“一定要活下来”,他敷衍地点头。
想起二十七岁,她抱着离婚协议离开陆家,天空下着雨,她的心比雨水更冷。
想起三十岁,在花店里,他对她说“那个用命爱你的傻子死了”。
想起三十一岁,在海边,他纵身跳进大海。
想起三十二岁,在手术台上,他把肝给了她。
想起几个小时前,他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对她说“下辈子等我”。
十年。
从十八岁到三十二岁,整整十四年。
她爱了他十年,恨了他三年,最后这一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感情了。
“苏念。”温言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他出来了,脸色凝重,白大褂上沾着零星的血迹。
“怎么样?”苏念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暂时抢救过来了。”温言说,“但情况非常不乐观。肝移植后的排异反应比预想的严重,引发了肾功能衰竭和肺水肿。现在靠呼吸机和血液透析维持生命体征。”
苏念的腿一软,温言及时扶住她。
“还有……”温言犹豫了一下,“ct检查发现,他的肝脏上有一个新生的肿瘤。”
苏念猛地抬起头:“什么?”
“肝癌复发。”温言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重锤砸在苏念心上,“而且位置很不好,紧贴肝门静脉,无法手术。病理分析显示是高度恶性,进展会非常快。”
走廊里的灯光惨白,照得温言的脸毫无血色。
“医生判断,”他继续说,声音干涩,“就算能挺过这次并发症,也……最多一年。而且这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都会在病痛中度过。”
一年。
这个词在苏念脑海里反复回响。
原来死亡真的有倒计时。不是模糊的“可能活不久”,不是抽象的“终将死去”,而是具体的、精确的、触手可及的——一年。
三百六十五天。
八千七百六十个小时。
“他想见你。”温言说,“虽然还没完全清醒,但一直在喊你的名字。医生问要不要让你进去……”
苏念看向那扇门。
进去吗?
面对那个曾经毁了她的人生、现在即将死去的男人?
面对那个她爱过、恨过、现在连恨都恨不起来的男人?
“我进去。”苏念听见自己说。
抢救室里的景象让苏念几乎窒息。
陆延舟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气管插管连着呼吸机,颈静脉置管连着输液泵,手臂上打着透析用的留置针,胸口贴着心电监护的电极片。监测仪器发出规律的嘀嗒声,屏幕上跳动的曲线是他生命最后的证明。
他瘦得脱了形,脸颊凹陷,眼窝深陷,露在被子外的手背上布满了针孔和淤青。氧气面罩下,他的呼吸浅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但他是清醒的。
当苏念走到床边时,陆延舟的眼睛缓缓睁开。那双眼曾经深邃锐利,如今却浑浊暗淡,只有看见苏念时,才燃起一丝微弱的光。
他想说话,但气管插管让他发不出声音。他动了动手指,示意苏念靠近。
苏念在床边坐下,握住他的手。那么冰凉,那么瘦,几乎感觉不到血肉。
陆延舟的手指在她掌心轻轻划动,写下一个字:忘。
苏念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在担心她能不能忘记过去,好好生活。
“别写了。”苏念哽咽着说,“省点力气。”
陆延舟摇摇头,继续写:对、不、起。
三个字,写得很慢,每一笔都像是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
“我知道了。”苏念的眼泪滴在他们交握的手上,“陆延舟,别说了。”
但陆延舟固执地继续写:爱、你、真、的。
苏念泣不成声。
她恨过这个男人,恨到希望他死。可现在他真的快死了,她却疼得像是自己的心被生生挖掉了一块。
“我也爱过你。”苏念轻声说,“很爱很爱,爱到可以为你死。”
陆延舟的眼睛湿润了。
“但那是过去的事了。”苏念擦掉眼泪,声音平静下来,“陆延舟,我不恨你了,但也不爱你了。我对你……现在只剩下一种感觉。”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我可怜你。”
陆延舟的表情僵住了。
“我可怜你活了三十三年,却不知道什么是爱。”苏念继续说,每个字都清晰而残忍,“我可怜你直到快死了,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我可怜你连女儿的童年都无法参与,可怜你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陆延舟,你真的……很可怜。”
这些话像刀子,一刀刀凌迟着两个人。
陆延舟的眼泪从眼角滑落,混入鬓角的白发。他想说什么,但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好好治疗。”苏念站起身,松开他的手,“为了能多活一天,多看看这个世界。也为了……能让苏忘多记住你一点。”
她转身要走。
陆延舟突然用力抓住她的手,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念……念……原……谅……”
苏念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我原谅你了。”她轻声说,“不是因为你值得原谅,而是因为我不想再背着恨意活着了。陆延舟,我放过你了,也放过我自己。”
她抽出手,推开抢救室的门。
门外,周婉华和温言都等在那里。看见苏念出来,周婉华急切地问:“他怎么样?他说什么了?”
“他让你进去。”苏念说,“他有话对你说。”
周婉华冲了进去。
走廊里只剩下苏念和温言。温言看着苏念苍白的脸,轻声问:“你还好吗?”
苏念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苦笑:“我不知道。”
“我送你回家吧。”温言说,“这里我来盯着。”
“不用。”苏念走向电梯,“我自己可以。你留在这里……如果他有什么情况,告诉我。”
温言看着苏念走进电梯,看着电梯门关闭,看着楼层数字一层层下降。他靠在墙上,疲惫地闭上眼睛。
作为医生,他见过太多生死,太多遗憾,太多来不及说出口的爱与抱歉。
但陆延舟和苏念的故事,依然让他心痛得无法呼吸。
陆延舟在IcU住了整整两周。
这两周里,苏念没有再去医院。她每天按时接送苏忘去幼儿园,打理花店,过着看似正常的生活。但姜暖和温言都看得出来,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常常对着一个地方发呆,眼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苏忘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她不再问“兔兔叔叔”,但每天晚上睡觉时,一定要抱着那只兔子玩偶和熊猫玩偶。有一次姜暖想给她洗玩偶,她哭得撕心裂肺,死死抱着不松手。
“宝宝想叔叔了。”姜暖对苏念说。
苏念沉默着,把女儿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第二周周末,温言来家里吃饭,带来了陆延舟的最新情况。
“病情稳定了,转出了IcU。”温言说,“但身体非常虚弱,需要长期住院治疗。肝癌的事……周婉华告诉他了。”
苏念切菜的手顿了一下:“他什么反应?”
“很平静。”温言说,“他说早就料到了,让医生不用瞒他。他还问医生,能不能做个详细的生存期预测,他想……安排一些事情。”
苏念放下刀,走到窗边。外面在下雨,雨滴敲打着玻璃,像极了三年前她离开陆家那天的天气。
“他想见苏忘。”温言继续说,“医生说,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最多只能撑一年,而且后期会非常痛苦。如果有什么想做的事……最好趁现在还能动的时候做。”
苏念没有回答。
“念念,”温言走到她身边,轻声说,“我知道这很残忍,但……他是孩子的父亲。如果这是他最后的愿望……”
“我知道。”苏念打断他,“我会考虑的。”
那天晚上,苏念又一次失眠了。
她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手里攥着手机。屏幕上是温言发来的信息:“陆延舟问,能不能每周见孩子一次,每次半小时。他说就在医院,你可以在场,他绝不会单独和孩子相处。”
苏念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最终回复了一个字:“好。”
第一次探望安排在周三下午。
苏念给苏忘穿上了漂亮的粉色裙子,扎了两个小辫子。小家伙知道要去看“兔兔叔叔”,兴奋得手舞足蹈,把自己所有的玩偶都塞进小背包里,说要带给叔叔。
医院病房里,陆延舟的状态比上次好了一些。他靠在床头,身上依然连着各种管子,但至少能坐起来了。看见苏念和苏忘进来,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叔叔!”苏忘挣脱妈妈的手,跑到床边,仰着小脸看着陆延舟,“叔叔病病好了吗?”
陆延舟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好……一点了。”
他的声音还是很沙哑,说话很吃力,但至少能发声了。
苏忘从小背包里掏出玩偶,一个一个摆在陆延舟床边:“兔兔,熊猫,小熊,小鸭子……陪叔叔,不痛。”
陆延舟的眼眶红了。他伸出手,颤抖着摸了摸女儿的头:“谢谢……宝宝。”
苏念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远远地看着。这是她和陆延舟的约定:她必须在场,但不过多干涉。给父女俩一点单独相处的时间,但也仅此而已。
接下来的三十分钟,是陆延舟生命中最珍贵的三十分钟。
苏忘爬上床,坐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幼儿园的趣事:哪个小朋友摔跤哭了,老师教了什么新歌,中午吃了什么好吃的。陆延舟安静地听着,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女儿,像是要把她的样子刻进灵魂里。
他还给苏忘讲故事。声音很轻,断断续续,但苏忘听得很认真。讲到精彩处,小家伙还会拍手笑,笑声清脆得像银铃。
苏念坐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如果三年前陆延舟能这样对她们,该有多好。
如果他没有伤害她,如果他们像正常夫妻一样,该有多好。
可是没有如果。
时间到了,苏念站起身:“宝宝,该走了。”
苏忘依依不舍地爬下床,凑到陆延舟脸边,亲了他一下:“叔叔快点好,下次再来。”
陆延舟的眼泪掉了下来。他紧紧抱住女儿,抱了很久很久,才依依不舍地松开。
“再见……宝宝。”
“再见叔叔!”
走出病房时,苏忘突然回过头,对陆延舟挥了挥手:“爸爸再见!”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陆延舟僵在床上,眼睛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
苏念也愣住了,她从未教过苏忘叫“爸爸”。
“宝宝,”苏念蹲下身,“你刚才……叫叔叔什么?”
苏忘眨着大眼睛,很自然地说:“爸爸呀。绘本里,生病的人都是爸爸。兔兔叔叔生病了,所以是爸爸。”
孩子的逻辑简单而直接,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陆延舟捂住脸,肩膀剧烈颤抖,压抑的哭声从指缝中溢出来。
苏念抱起女儿,快步离开病房。
走廊里,她听见身后传来陆延舟破碎的哭声,一声声,像是野兽的哀嚎。
那天晚上,苏念收到陆延舟发来的信息。
只有一句话:“念念,谢谢你。此生无憾了。”
从那天起,苏忘每次去医院都会叫陆延舟“爸爸”。陆延舟从不纠正,只是每次听到这个称呼时,眼神都会复杂得让人心碎。
一个月后的某天,当苏念带着女儿来到病房时,发现陆延舟竟然坐在轮椅上,身上穿着整洁的病号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苍白的脸上带着罕见的红晕,眼睛亮得异常。
看见她们,他微笑着说:“念念,今天天气很好,能不能……推我去湖边走走?医生说,我可能没有下一个晴天了。
”苏念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又看看陆延舟眼中那种近乎绝望的期盼,她知道,这是他最后的请求了。
而更让她心惊的是,陆延舟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枚小小的戒指——那是他们的结婚戒指,三年前她离婚时扔在陆家,从未想过会再次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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