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那一刻被压缩成几个永恒的瞬间。
苏念看见陆延舟扑出去的身影——那个瘦得只剩骨架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一张拉满的弓,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她看见他接住苏忘,用自己嶙峋的背脊作为缓冲,护着女儿滚下斜坡。她看见两人落水时溅起的巨大水花,像生命最后绽放的烟花。
然后她听见自己心脏炸裂的声音。
“苏忘——!”
尖叫声划破湖边的宁静。苏念甚至没有思考,身体已经跟着跳进湖中。十月的苏黎世湖水冰冷刺骨,瞬间淹没了她的头顶,像千万根针扎进皮肤。
她在浑浊的湖水里睁开眼睛,视线模糊。阳光透过水面,投下晃动的光斑。她拼命划水,寻找那两个人的身影。
找到了。
在更深的水域,陆延舟正一点点下沉。他的眼睛睁着,看着她,嘴唇在动,吐出无声的字。他的双手向上举着,托着一个小小的身体——苏忘被他用最后的力气推出水面,正在扑腾挣扎。
而他自己,像一块石头,沉向黑暗的湖底。
苏念的肺部像要爆炸。她不顾一切地向下游去,抓住陆延舟的手臂。那手臂那么细,那么轻,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她想把他拉上去,但他摇了摇头,用尽最后力气指了指上方——苏忘还在水面挣扎。
他在说:救孩子。
苏念的眼泪混进湖水。她松开陆延舟,奋力向上游去,破出水面的瞬间大口呼吸。她看见苏忘在不远处扑腾,小脸憋得通红,正在呛水。
“宝宝!妈妈在这里!”
苏念游过去,从背后抱住女儿。苏忘像抓住救命稻草,死死抓住她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爸爸……爸爸……”小家伙一边咳水一边哭喊。
苏念回头看向水下。陆延舟已经看不见了,只有一串气泡从深处冒上来,像生命最后的叹息。
“救命——!救命啊——!”
岸上传来姜暖撕心裂肺的呼救声。陈默已经冲进水里,医生和司机也跳了下来。但他们都离得太远。
苏念知道,等他们游过来,陆延舟已经死了。
她做了这辈子最疯狂的决定——一手抱住苏忘,另一只手划水,用尽全力朝着岸边游。她必须先把孩子送上岸,才能回去救陆延舟。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冰冷的湖水吞噬着她的体力,苏忘的挣扎让她更难前进。她的腿开始抽筋,肺部火辣辣地疼。但她不能停,不能停。
终于,她的手碰到了岸边的石头。陈默冲过来,从她手里接过苏忘。小家伙一上岸就吐出一大口水,然后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苏念甚至没有喘口气,转身就要再次跳进湖里。
“苏小姐!”陈默抓住她,“医生已经下去了!您不能再——”
“放开我!”苏念的眼睛血红,“他还在下面!他会死的!”
“您这样下去也会死的!”
“那就一起死!”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苏念自己都愣住了。
一起死。
三年前她为他捐肝时,确实有过“一起死”的念头。但那之后,她恨他,恨不得他死。现在,当死亡真的来临时,她脱口而出的竟然是“一起死”。
陈默也愣住了。就在他愣神的瞬间,苏念挣脱他的手,再次跳进冰冷的湖水。
这一次,她游得更快,潜得更深。
二、水下的告别
湖水深处,光线越来越暗。
苏念睁大眼睛,在浑浊的水中寻找。她的肺部开始抗疫,四肢因为寒冷而僵硬。但她不能放弃,不能。
终于,她看见了。
陆延舟悬浮在水深处,像一具没有生命的玩偶。他的眼睛还睁着,看着水面,看着光的方向。他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
苏念游过去,抓住他的手臂。他的身体冰冷得吓人,皮肤苍白得像石膏。她拼命拉着他向上游,但他太重了——不是体重重,而是死亡的重。
她拉不动。
肺部的空气耗尽,她不得不向上浮去换气。破出水面的瞬间,她看见医生和司机正在靠近。
“下面!他在下面!”她嘶哑地喊,然后深吸一口气,再次下潜。
这一次,医生跟了下来。两个人合力,终于把陆延舟拖向水面。
破出水面的那一刻,苏念几乎虚脱。她和医生一起把陆延舟拖上岸,平放在碎石滩上。
陆延舟一动不动。
他的脸白得像纸,嘴唇紫绀,胸口没有任何起伏。眼睛半睁着,瞳孔已经散大。
“陆延舟!”苏念跪在他身边,疯狂地拍他的脸,“醒醒!陆延舟!你给我醒过来!”
没有反应。
医生迅速检查生命体征,脸色骤变:“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立即心肺复苏!”
司机已经拿来急救箱和AEd(自动体外除颤器)。医生开始胸外按压,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让陆延舟瘦骨嶙峋的胸膛深深凹陷,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声——那是肋骨断裂的声音。
苏念跪在旁边,看着这一幕,整个人都在颤抖。她看见陆延舟的身体随着按压起伏,像一具破碎的玩偶。她看见他嘴角溢出粉红色的泡沫——那是肺水肿的迹象。
“念念……”姜暖抱着还在哭泣的苏忘走过来,把一件外套披在苏念湿透的身上。
苏念没有反应。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陆延舟,盯着医生正在拼命挽救的那个生命。
AEd贴片贴上了陆延舟的胸膛。仪器冰冷的声音响起:“分析心律……建议电击……充电……所有人离开……电击!”
陆延舟的身体弹跳了一下,又落回地面。
依然没有反应。
“继续按压!”医生吼道。
第二轮按压开始。这一次,苏念看见陆延舟的眼睛动了一下。他的瞳孔在收缩,视线在聚焦,最后,落在了她脸上。
他的嘴唇动了动。
苏念扑过去,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唇。
“……孩子……”他的声音微弱得像叹息,“……没事……吧……”
苏念的眼泪汹涌而出。她拼命点头:“没事!苏忘没事!你救了她!陆延舟,你救了她!”
陆延舟的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淡的笑容。然后,他的眼睛再次失去焦距,头歪向一边。
“又停了!继续!”医生喊道。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专业急救人员冲过来,接手抢救。他们把陆延舟抬上担架,一边按压一边冲向救护车。
苏念跟着跑,浑身湿透,头发滴水,但她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累。她的眼睛里只有那辆救护车,只有那个正在死去的男人。
“家属跟上!”急救人员喊道。
苏念刚要上车,姜暖拉住她:“念念,苏忘还在发抖,她吓坏了。你先陪孩子,我跟车去医院。”
苏念低头,看见女儿蜷缩在姜暖怀里,小脸煞白,浑身颤抖,眼睛死死盯着救护车的方向。
那一刻,苏念的心脏被撕成了两半。
一边是奄奄一息的前夫,一边是惊魂未定的女儿。
“你去吧。”姜暖推了她一把,“孩子有我。他现在……需要你。”
苏念咬咬牙,把苏忘紧紧抱了一下:“宝宝乖,跟暖暖阿姨回家。妈妈……妈妈很快就回来。”
然后她转身跳上救护车。
车门关上的瞬间,她看见女儿伸出小手,想抓住她,但已经来不及了。
三、急救室外的等待
救护车里,抢救还在继续。
陆延舟身上连着心电监护,屏幕上的波形微弱而混乱。急救人员正在给他气管插管,透明的管子插进喉咙时,他的身体抽搐了一下。
苏念坐在角落,看着这一切。她的双手紧紧攥着湿透的衣角,指甲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血痕,但她感觉不到疼。
“血压70\/40,还在掉!”
“心率130,室性心动过速!”
“准备肾上腺素1mg静脉推注!”
急救人员的声音冷静而急促。他们在和死神拔河,而陆延舟的生命就是那根绳子,正在一点点从死神手中滑落。
苏念突然想起三年前,她捐肝手术后出现排异反应,也是这样躺在救护车里,也是这样濒临死亡。当时陆延舟在哪里?
他在陪林清漪看烟花。
命运真是最残酷的编剧。三年前她为他搏命时,他在为别人庆生。三年后他为她女儿搏命时,她在看着他死去。
救护车冲进医院急诊通道。车门打开,陆延舟被迅速推往抢救室。苏念跟着跑,湿衣服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水渍。
“家属在外面等!”护士拦住她。
抢救室的门在她面前关上。红灯亮起,像一只冷酷的眼睛,宣判着门内那个人的生死。
苏念站在门口,浑身湿透,头发滴水,像个迷路的孩子。路过的病人和家属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但她不在乎。
她在乎的只有门内那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温言匆匆赶来。看见苏念的样子,他倒抽一口冷气:“念念!你怎么……”
“他跳进湖里救苏忘。”苏念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他不会游泳。”
温言的眼睛瞪大了。作为医生,他比谁都清楚,以陆延舟现在的身体状况,跳进冰冷的湖水意味着什么。
“苏忘呢?”他问。
“姜暖带回家了,应该没事。”苏念顿了顿,“但他……他沉下去了。我们把他捞上来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呼吸心跳了。”
温言的脸色变了。他迅速整理情绪,拍了拍苏念的肩膀:“我去里面看看情况。你……先去换身衣服,这样会生病的。”
苏念摇头:“我要在这里等。”
温言知道劝不动她,只能脱下自己的白大褂披在她身上:“至少披着。我去去就回。”
温言刷开抢救室的门进去了。苏念继续站在门口,眼睛死死盯着那盏红灯。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苏念的脑子里回放着刚才的画面:陆延舟扑出去的身影,他下沉时的眼神,他最后问的那句“孩子没事吧”,他嘴角那个解脱般的微笑……
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快死的时候做这种事?
为什么要在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放下的时候,用这种方式再次闯入她的生命?
为什么……要让她欠他一条命?
抢救室的门开了。温言走出来,脸色凝重。
“怎么样?”苏念冲过去。
温言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沉重:“暂时抢救过来了。但是念念……情况非常糟糕。”
“多糟糕?”
“冷水刺激导致全身血管收缩,血压急剧下降,已经出现了多器官灌注不足。最严重的是,癌细胞……”温言顿了顿,“医生在ct上看到,肝内转移灶明显增大了。冷水刺激加速了癌细胞的扩散。”
苏念的腿一软,差点摔倒。温言扶住她,把她按在走廊的长椅上。
“什么意思?”苏念的声音在颤抖,“他会……死得更快?”
温言沉默了几秒,点头:“医生说,原本可能还有三个月。现在……可能连一个月都没有了。而且接下来的时间,他会非常痛苦。”
苏念捂住脸,肩膀剧烈颤抖。但她没有哭,眼泪好像已经流干了,只剩下一种空洞的疼,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还有,”温言继续说,“肋骨骨折了三根,肺水肿,急性肾损伤。他现在需要住进IcU,能不能挺过今晚……还很难说。”
IcU。
这三个字像三把刀,狠狠扎进苏念心里。
三年前她住进IcU时,陆延舟只来看过她一次,待了不到五分钟就走了。现在轮到他要进IcU了,她却坐在这里,像个傻子一样等着。
“我能进去看看他吗?”她问。
温言摇头:“现在不行。等他稳定一点,转到IcU后,可以有探视时间。”
苏念点点头,不再说话。她靠在墙上,闭上眼睛,但眼前全是陆延舟下沉的画面,全是他最后看她的眼神。
那眼神里有什么?
有爱吗?有悔吗?还是只有……解脱?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再次打开。陆延舟被推出来,身上插满了管子:气管插管连着呼吸机,颈静脉置管,导尿管,胸腔引流管……他像一件破碎的工艺品,被各种管线重新拼凑起来,勉强维持着生命的假象。
他的眼睛闭着,脸色灰败,只有胸口随着呼吸机微微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苏念站起来,跟着推床走向IcU。她看着床上那个人,看着他那张曾经英俊得让她心动的脸,现在瘦得脱了形,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
“陆延舟,”她轻声说,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你真是个混蛋。连死……都要死得让我欠你。”
推床进入IcU,门再次关上。苏念被挡在外面,只能透过玻璃窗看着里面忙碌的医护人员。
温言站在她身边,轻声说:“去换身衣服吧。你这样会生病的。”
这次苏念没有拒绝。她跟着温言来到医生值班室,温言找了一套干净的病号服给她。
“将就穿吧。”他说。
苏念换好衣服,湿衣服装在袋子里。她坐在值班室的椅子上,突然问:“温言,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什么?”
“跳进湖里。”苏念的声音很轻,“他明明知道自己快死了,明明知道自己跳下去可能就上不来了。他是不是……想用这种方式结束?顺便……让我永远记住他?”
温言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他最终说,“但念念,无论他是不是故意的,他都救了苏忘。这是事实。”
是啊,这是事实。
陆延舟用自己仅剩的生命,换了女儿的安全。
这个事实,像一座山,压得苏念喘不过气。
四、苏醒
陆延舟在IcU住了三天。
这三天里,苏念每天来两次,每次半小时。她穿着无菌服坐在床边,看着床上那个毫无生气的身体,听着呼吸机规律的声音,看着监测仪上跳动的数字。
大多数时间,陆延舟都在昏迷。但偶尔,他的手指会动一下,眼皮会颤一下,像是努力想醒过来。
第四天下午,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起初他的眼神是茫然的,空洞地看着天花板。然后他看见了坐在床边的苏念,眼睛慢慢聚焦。
他想说话,但气管插管让他发不出声音。他动了动手指,苏念犹豫了一下,握住了他的手。
那么冰,那么瘦,几乎没有温度。
陆延舟的手指在她掌心轻轻划动,写了一个字:孩。
苏念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点头,哽咽着说:“苏忘没事。一点事都没有。你把她保护得很好。”
陆延舟的眼睛弯了弯,像是在笑。他又写:就、好。
然后他继续写:命、总、算、有、点、用、了。
苏念的心脏像被狠狠攥紧了。她握紧他的手,声音破碎:“陆延舟,你别这么说……”
陆延舟摇摇头,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他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然后闭上眼睛,再次陷入沉睡。
监测仪上的心率平稳下来,呼吸机的节奏也规律如常。
但苏念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陆延舟用这次落水,完成了他生命最后的献祭——用自己残破的生命,换了女儿的安全,也换了她永远的愧疚。
医生过来查房,看着监护数据,叹了口气:“陆先生醒了?情况暂时稳定了,但……肝功能的各项指标都在恶化。癌细胞的扩散速度比我们预想的快得多。”
“还有多久?”苏念问,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
医生看了她一眼,低声说:“如果不再出现意外,可能……一个月。但这一个月会非常痛苦。疼痛会加剧,可能会出现肝性脑病,意识模糊,甚至……”
“甚至什么?”
“甚至可能认不出人,说胡话,行为异常。”医生说得很委婉,“苏女士,您要做好心理准备。”
苏念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医生离开后,苏念继续坐在床边。她看着陆延舟沉睡的脸,看着他瘦削的轮廓,看着他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的阴影。
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现在脆弱得像一张纸,一碰就碎。
这个曾经伤她至深的男人,现在用生命救了她最珍视的人。
恨吗?
恨不起来了。
爱吗?
爱不起来了。
那现在是什么感觉?
苏念不知道。她只知道,当陆延舟写下“命总算有点用了”的时候,她的心像被人生生挖掉了一块,空荡荡地疼。
窗外天色渐暗。探视时间到了,护士进来提醒。
苏念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陆延舟,转身离开。
走到IcU门口时,她听见身后监测仪发出轻微的报警声。她回头,看见陆延舟的眼睛又睁开了,正看着她离开的方向。
他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苏念看懂了。
他在说:再见。
那天晚上,苏念回到家,看见苏忘抱着陆延舟送的兔子玩偶坐在沙发上,眼睛红肿。
看见妈妈回来,小家伙扑过来,抱着她的腿问:“妈妈,爸爸是不是要死了?”苏念蹲下身,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不知该如何回答。
而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医院打来的:“苏女士,陆先生刚才出现剧烈疼痛,止痛药已经用到最大剂量,但他还是疼得撞墙。他清醒时让我们转告您一句话:‘告诉念念,如果有一天我疼得受不了,求她……让我走。’
”电话从苏念颤抖的手中滑落,摔在地上,屏幕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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