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快跑……别管我……危险……”
陆延舟的呓语像某种不祥的咒语,在深夜空荡的走廊里回荡。
苏念贴在病房门上的身体缓缓滑落,最后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她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几句话。不是一句,是反复的、破碎的、但意图明确的警告。
快跑。
危险。
别管我。
她想起上一次陆延舟在谵妄中也说过类似的话,清醒时也说过。一次两次可能是巧合,但第三次,在深度昏迷中依然重复同样的警告,这绝对不寻常。
苏念的手按在地板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挣脱束缚。有什么事情不对。陆延舟在隐瞒什么,甚至在意识模糊的本能状态下,他还在试图保护她——用警告她远离的方式。
走廊尽头的护士站传来脚步声。苏念猛地起身,匆匆擦掉脸上的泪痕,转身快步离开。她不能在这里停留,不能让人看见她的失态。但她的脑子在飞速运转,把所有的碎片拼凑在一起。
陆延舟坚决反对她捐肝,甚至说出“我宁死,不再伤你分毫”。温言说陆延舟知道手术风险后,反应异常激烈。现在,他在昏迷中警告她快跑,说有危险。
这些碎片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可能性——也许陆延舟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也许那个“危险”,和捐肝这件事有着某种联系。
苏念冲出医院大楼时,凌晨的风吹在她脸上,冷得像刀子。她站在空荡的街道上,抬头看着住院部那扇亮着灯的窗户——陆延舟的病房。
他躺在那里,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而她站在这里,被一个又一个谜团包围。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苏念掏出来,看见是温言发来的信息:“明早九点,来我办公室。检查结果出来了。”
短短一行字,却像有千钧重。
苏念盯着那行字,手指在屏幕上停留了很久,最终只回了一个字:“好。”
她知道,明天早上,她将面对最终的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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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九点,苏黎世综合医院肝移植中心。
温言的办公室里弥漫着咖啡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他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着厚厚一沓检查报告。他的脸色很差,眼睛里布满红血丝,显然一夜没睡。
苏念推门进来时,温言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撞。没有寒暄,没有铺垫,温言只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苏念坐下,背挺得很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所有的检查结果都在这里。”温言开口,声音沙哑,“有些部分需要我给你解释。”
“直接说吧。”苏念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温言心慌,“我能承受。”
温言深吸一口气,拿起最上面那份报告:“先从好消息说起——如果这还能算好消息的话。”
他顿了顿,翻到其中一页:“免疫学检测显示,你和陆延舟之间存在罕见的特殊免疫相容性。简单说,你三年前捐给他的那部分肝,在他的体内产生了某种‘免疫记忆’。这使得如果你再次捐献,哪怕是很小一部分,排异反应的概率会非常低。”
苏念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下去。她知道,“好消息”后面通常跟着“但是”。
“但是,”温言果然说了这个词,他的手指移到另一份报告上,“你的肝脏三维重建ct显示,因为三年前的捐献和后来的生育,你的肝脏再生能力已经达到极限。”
他调出电脑上的三维图像,屏幕上一个肝脏的立体模型在旋转。温言用鼠标指着其中一个区域:“这是你剩余的肝脏体积,勉强够维持你自身的代谢需要。如果我们再切除哪怕5%——这是手术所需的最小值——你的剩余肝体积就会低于安全阈值。”
苏念盯着屏幕上的图像,那个旋转的肝脏模型在她眼里变得模糊。她听不懂那些医学术语,但她听懂了“安全阈值”这个词。
“低于安全阈值会怎样?”她问,声音很轻。
温言沉默了。他看着苏念,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几秒钟后,他才艰难地开口:“肝功能衰竭的概率会超过60%。也就是说,你有超过一半的可能,会在术后因为肝功能衰竭而……死亡。”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光斑里有微尘在缓慢漂浮,像时光的碎片,像未说完的话。
苏念盯着那些漂浮的微尘,很久没有说话。她的手指在膝盖上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但她感觉不到疼。
“还有吗?”她最终问,声音依然平静。
温言闭上眼睛,像是在积蓄勇气。再睁开时,他的眼神变得沉重而坚定:“有。即使——我是说即使——你愿意冒这个险,即使手术中你的肝脏没有出现问题,陆延舟那边……”
他顿了顿,拿起最后一份报告,那是陆延舟最新的全身状况评估。
“他经历了三次大出血,肝功能只剩下不到15%。肾脏开始衰竭,心脏负荷过重,全身营养状况极差。”温言的声音越来越低,“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即使有合适的肝源,移植手术的成功率也……”
他说不下去了。
苏念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成功率多少?”
温言的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声音。
“告诉我。”苏念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我有权利知道。”
温言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吐出那个数字:“低于10%。”
时间仿佛静止了。
苏念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眼睛瞪得很大,但瞳孔涣散,像是在看温言,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像是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办公室里只有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每一秒都拉得很长。
“10%……”苏念喃喃道,像是在重复一个听不懂的词,“低于10%……”
“而且这还是最乐观的估计。”温言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实际上可能更低。他可能根本撑不过手术,可能在术中因为大出血死亡,可能在术后出现严重感染,可能发生排异——即使你们有特殊的免疫相容性,也并非百分百免疫排异。”
他每说一句,苏念的脸色就白一分。
“即使手术成功,术后恢复期也极其凶险。他需要度过感染关、排异关、肝衰竭关……每一关的死亡率都不低于30%。”温言的声音越来越轻,“苏念,这不是希望,这是……这是用你的命,去赌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奇迹。”
苏念缓缓站起来。
她的动作很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她走到窗边,背对着温言,看着窗外医院花园里的景色。阳光很好,有病人坐在长椅上晒太阳,有家属推着轮椅散步,有孩子在草坪上追逐。
一切都是那么生机勃勃。
而在这间办公室里,一个男人正在宣判另一个男人的死刑,同时告诉她:你救不了他,即使你愿意用命去换,也救不了。
“所以,”苏念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这就最最终的结果,对吗?”
温言没有说话。他不需要说话,沉默就是答案。
苏念转过身,看着温言,看着桌上那沓厚厚的报告,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个旋转的肝脏模型。她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东西,像是在做最后的确认。
然后她笑了。
那笑容很怪异,很扭曲,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来的。她的眼睛在笑,但眼神空洞得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我知道了。”她说,声音轻得像叹息,“谢谢你,温言。谢谢你……告诉我真相。”
她转身走向门口,脚步很稳,没有一丝摇晃。她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停顿了几秒,然后拉开。
“苏念。”温言在她身后叫住她。
苏念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对不起。”温言的声音里满是痛苦,“我真的很想告诉你,还有希望。但我不能……我不能骗你。”
苏念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几秒钟后,她轻声说:“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她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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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里人来人往,护士推着治疗车,医生匆匆走过,家属低声交谈。苏念走在人群中,像个游魂。她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但什么也看不见。她的耳朵里充满了各种声音,但什么也听不清。
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回响:低于10%。低于10%。低于10%。
还有温言说的那句话:“这不是希望,这是用你的命,去赌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奇迹。”
她走到陆延舟病房外的走廊,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那扇观察窗前,透过玻璃看着里面。
陆延舟还在昏迷中,但生命体征监测仪上的数字比昨天更糟。心率过快,血压偏低,血氧饱和度勉强维持在警戒线上。他的脸在呼吸机面罩下显得更加瘦削,蜡黄的皮肤紧贴着骨骼,眼窝深陷得可怕。
苏念的手按在玻璃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她想起很多年前,她第一次在图书馆看见陆延舟时,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照在他侧脸上,英俊得像一幅画。那时候她十八岁,天真地以为爱情可以战胜一切。
她想起婚礼那天,他穿着西装,面无表情地给她戴上戒指。司仪说“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他只是在她脸上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那时候她二十二岁,还傻傻地以为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她想起生苏忘那天,她大出血躺在手术台上,医生问她“家属在哪里”,她说不出口。那时候她二十八岁,终于明白有些东西永远无法改变。
现在她三十一岁。
她站在这里,看着玻璃窗后那个濒死的男人,手里握着他最后的希望,却被告知那希望渺茫得像沙漠里的海市蜃楼。
她的肝能救他。
但她救他,可能会死。
而且即使她不死,他活下去的概率,也不足十分之一。
多么残酷的数学题。
多么绝望的选择。
苏念的身体开始发抖。起初是轻微的颤抖,然后越来越剧烈,剧烈到几乎站立不稳。她的牙齿在打颤,发出咯咯的响声。她的眼睛瞪得很大,但视线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
她伸手想扶住墙壁,但手刚抬起来,整个人就软了下去。
她跌坐在走廊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墙壁,蜷缩成一团。她的头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抖动。起初没有声音,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然后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失控,最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痛哭。
那是苏念第一次为陆延舟哭。
不是为过去的委屈,不是为曾经的伤害,不是为那些爱恨纠缠的岁月。
而是为他即将到来的死亡。
为她无能为力的绝望。
为那个残忍的、不足十分之一的概率。
她的哭声在走廊里回荡,引来了路人的侧目。护士走过来想扶她,但她挥手推开,只是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她想起陆延舟在湖边说“对不起”时的眼神。
想起他为了救苏忘跳进湖里时的决绝。
想起他忍着剧痛也不肯喊疼、怕吵醒女儿的样子。
想起他在遗愿清单上写着“看念念再笑一次”。
想起他在昏迷中还在喊“念念快跑”。
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像一场漫长而痛苦的电影,在她脑子里反复播放。而电影的结局早已注定——他会在不久的将来停止呼吸,变成苏忘记忆里“天上的星星”。
而她,什么都做不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苏念终于平静下来。
她的眼睛红肿,脸上满是泪痕,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她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腿软得几乎站不稳。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病房的门突然开了。
温言走出来,看见她的样子,愣了一下,然后快步走过来扶住她:“苏念,你……”
“我没事。”苏念打断他,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我只是……需要时间接受。”
温言看着她,眼神里满是心疼:“我送你回去。”
“不用。”苏念摇头,推开他的手,“我想一个人待着。”
她转身要走,温言突然叫住她:“等等。有件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苏念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今天早上,陆延舟清醒了十分钟。”温言的声音很轻,“他醒来第一句话是问你在哪里。我说你在做检查,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说……”
温言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他说,‘如果检查结果不好,就告诉她,我早就知道了。告诉她,我之所以一直让她快跑,是因为我知道,她一定会想救我。而我……不值得她冒任何风险。’”
苏念的身体僵住了。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突然石化的雕像。
几秒钟后,她缓缓转过身,看着温言,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碎裂:“他早就知道了?”
温言点头:“他说,从温言告诉他二次捐献的可能性开始,他就去查了所有相关资料。他知道你的身体承受不了第二次手术,知道手术的成功率极低。所以他才会那么坚决地反对,才会在昏迷中还在警告你。”
苏念的嘴唇在颤抖。她想说话,想质问,想嘶吼,但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里,化成无声的眼泪。
原来他知道。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原来那些“快跑”的警告,不是因为他知道什么未知的危险,而是因为他知道——她知道可以救他后,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去做。
所以他用警告的方式,试图推开她。
用“危险”的名义,试图保护她。
苏念笑了,笑声里满是泪水。她看着温言,看着病房里昏迷的陆延舟,看着这个残忍而荒谬的世界,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有些爱,即使来得太迟,即使以最扭曲的方式呈现,也依然是爱。
而有些告别,即使还没有说出口,也早已注定。
她转身,踉踉跄跄地离开医院。
身后,温言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眼里满是悲悯。
而在病房里,陆延舟在昏迷中微微皱眉,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像是在呼唤某个名字。
念念。
对不起。
还有……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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