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德尔斐的道路,在俄瑞斯忒斯脚下蜿蜒,如同命运本身一般曲折而不可预测。他避开人群聚集的城邦与繁荣的商路,如同幽灵般穿行在荒芜的山脊、隐秘的峡谷与海岸线的礁石之间。饥饿、干渴、疲惫与随时可能遭遇的危险,如同跗骨之蛆,伴随着他的每一步。但他心中的那团火,那由姐姐的泪水、父亲的冤屈与自身流亡的苦难共同点燃的复仇之火,支撑着他麻木的双腿,灼烧着他因缺水而干裂的嘴唇。
当他终于拖着几乎散架的身躯,仰望见那座建于帕尔纳索斯山陡峭悬崖之上、被传说与硫磺雾气笼罩的圣地时,心中涌起的并非敬畏,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德尔斐神庙的白色石柱在阳光下闪耀,却透着一种非人间的冰冷。
神庙前的广场上,来自希腊各邦的求谕者络绎不绝,他们带着贡品,脸上写满了虔诚、焦虑或野望。俄瑞斯忒斯身无长物,只有一身褴褛与腰间那柄不敢示人的短剑。他混在人群中,看着那些衣着华贵的使者献上丰厚的祭品,听着祭司们吟诵冗长的祷文,感受着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对未知神意的恐惧与期盼。
轮到他时,他几乎是被身后的人流推搡着,踏上那通往神庙内殿的、被称为“神圣之路”的石阶。内殿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来自地缝的硫磺气味与焚烧月桂叶的辛辣烟雾,令人头晕目眩。中央,一块被称作“世界的肚脐”的椭圆形圣石静静矗立,象征着此地乃世界中心。
在三足鼎祭坛燃烧的火焰噼啪声中,披着华丽祭袍、以纱蒙面的女先知皮提亚,在吸入地底散发的神秘气体后,开始浑身颤抖,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与尖啸。那声音扭曲、缥缈,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回响。
负责诠释神谕的祭司,侧耳倾听着皮提亚那破碎的音节,眉头紧锁,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最终,他转向跪在下方、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俄瑞斯忒斯,用一种庄严肃穆、却冰冷得不带丝毫情感的声调,宣布了阿波罗的神谕:
“归去的刀刃,须饮那诞下持刀者的血;
被玷污的王座,需以玷污者的性命洗刷;
复仇女神的追逐,是悖逆伦常的代价,
亦是新生黎明前,必须穿越的、最深的黑夜。”
神谕如同几块冰冷的、边缘锋利的巨石,狠狠砸入俄瑞斯忒斯的脑海!
“归去的刀刃,须饮那诞下持刀者的血”——这几乎是指名道姓地命令他,弑母!
“被玷污的王座,需以玷污者的性命洗刷”——这指向了篡位者埃癸斯托斯!
而最后两句,如同来自深渊的警告——“复仇女神的追逐,是悖逆伦常的代价,亦是新生黎明前,必须穿越的、最深的黑夜。” 这意味着,即使他执行了神谕,完成了“正义”的复仇,也将背负弑母的滔天罪孽,引来那些追踪血亲相残者、永无休止的复仇女神厄里倪厄斯的疯狂追杀!他将在永恒的诅咒与内心的折磨中,度过余生。
没有宽恕,没有救赎,只有一条以至亲之血铺就、通往自身毁灭的道路!
俄瑞斯忒斯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栽倒在地。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这就是他们姐弟苦苦寻求的“正义”?这就是奥林匹斯诸神给予的“指引”?它如此清晰,又如此残酷,将最后一丝人性与伦理的犹豫,都彻底碾碎!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那令人窒息的神庙内殿的。外面的阳光刺眼得让他晕眩,广场上的喧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瘫坐在一处无人的石阶上,双手死死抓住头发,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神谕如刀,不仅斩断了他的退路,更将他的人性劈成了两半。一半是渴望为父复仇、夺回王位的王子;另一半,将是手刃生母、永世被诅咒的罪人。
他在德尔斐城外浑浑噩噩地徘徊了一日,如同行尸走肉。但最终,当夕阳再次将帕尔纳索斯山的雪顶染成血色时,他抬起了头。眼中没有了迷茫,没有了挣扎,只剩下一种被神谕彻底淬炼过的、冰冷的、近乎死亡的坚定。
姐姐还在迈锡尼等待。家族祭祀的日期在逼近。他没有时间沉溺于自身的痛苦与恐惧。
他必须回去。
这个念头一起,便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烧尽了所有的彷徨。归心,从未如此迫切,如此……充满毁灭的力量。
他不再停留,甚至不再刻意隐藏行迹,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如同射出的箭矢,沿着来路,以比去时更快的速度,向着北方,向着迈锡尼,向着那注定血流成河的命运终点,开始了疯狂的折返。
风餐露宿,日夜兼程。他的眼中只有前方,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冰冷的神谕,以及姐姐在月光下苍白而决绝的脸庞。所有的疲惫、所有的痛苦,都化作了驱动这具年轻躯体的燃料。
归途,因神谕而沉重如山,亦因决绝而快似流星。
而在迈锡尼的深宫之中,厄勒克特拉 正对着铜镜,练习着如何在家族祭祀那日,展现出恰到好处的、属于“顺从女儿”的哀戚与平静。她不知道弟弟在德尔斐经历了怎样的灵魂撕裂,她只知道,神谕将至,复仇的齿轮,即将无可逆转地开始转动。
她望着镜中自己那日益尖削、眼神却异常明亮的倒影,轻轻抚摸着掌心那道早已结痂的剑痕,仿佛能感受到远方弟弟那同样被命运炙烤的灵魂。
他们都在等待。等待那道来自神域的命令,等待那最终审判时刻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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