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的道路,对俄瑞斯忒斯而言,是一场在现实与幻觉边缘挣扎的、永无止境的酷刑。他避开所有大道与城邦,如同疫病般在荒野、山脊与海岸线的阴影中穿行。埃癸斯托斯的悬赏令似乎已传遍伯罗奔尼撒,每一个陌生的面孔都可能意味着告密与追捕。而比这更可怕的,是复仇女神那无孔不入的低语与窥视。
她们不再需要显形,她们的存在已化为他感知的一部分。风声、水声、树叶摩挲声,皆可扭曲成她们的诅咒;阳光下的影子,月光下的树影,都仿佛潜藏着她们扭曲的身形。他的睡眠充满了血色的噩梦与疯狂的追逐,醒来时往往浑身冷汗,分不清自己究竟逃离了多远,还是仍在原地打转。
他的身体急速消瘦,眼窝深陷,衣衫几乎成了挂在骨架上的破布。唯有那双眼睛,在疯狂与清醒的间隙,依旧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求生火焰,以及对雅典那一线渺茫希望的顽固抓握。
当他终于拖着濒临极限的身躯,望见科林斯地峡那狭窄的、连接着两大半岛的陆桥时,一种混合着希望与更大恐惧的情绪攫住了他。穿过这里,就将离开迈锡尼的直接势力范围,进入中希腊。但这也意味着,他将彻底暴露在更广阔、却也更加未知的危险之中。
他是在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匍匐着爬过地峡最荒凉地段的。泥泞和冰冷的雨水暂时掩盖了他的气息,也暂时冲散了脑海中那些纠缠不休的呓语。当他终于踏上阿提卡的土地时,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剩下一个被痛苦和执念驱动的空壳。
雅典,那座传说中的城邦,依然遥远。他依靠着偷窃田间未成熟的谷物、饮用沟渠的积水,继续向南跋涉。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复仇女神的压力并未因离开迈锡尼而减轻,反而似乎因为接近可能的“庇护所”而变得更加焦躁、更加具有侵蚀性。
他的幻觉开始出现新的内容。他有时会“看到”雅典卫城那宏伟的轮廓就在前方,散发着温暖的光芒,但当他奋力向前时,那光芒却瞬间熄灭,化为复仇女神狞笑的脸庞。有时,他又会“听到”一个庄严而温和的女声在呼唤他的名字,许诺庇护,但那声音转瞬就会被无数怨毒的尖啸所淹没。
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几乎将他彻底摧毁。在一次高烧般的谵妄中,他失足滚下一个陡坡,摔断了左臂,剧烈的疼痛反而让他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他躺在谷底的乱石中,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靠近。
也许,就这样结束,也是一种解脱……
不!
脑海中,姐姐厄勒克特拉那苍白而决绝的脸庞猛然闪现!父亲阿伽门农模糊的身影,老仆临终前的嘱托,德尔斐那冰冷的神谕……所有的影像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不甘的蛮力,支撑着他用未受伤的右手,抓着岩石和草根,一点点爬出了山谷。
他必须到达雅典!哪怕只是为了在忒修斯面前,陈述他的罪与罚,然后……听由命运的最终裁决。
不知又经历了多少日夜的非人折磨,当他终于望见雅典卫城那熟悉的、巍峨屹立于山巅的轮廓时,他几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感觉,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朝圣般的意念在支撑着他前行。
他像个真正的乞丐,甚至比乞丐更不堪,拖着断臂,浑身污秽,眼神涣散,踉跄着穿过雅典的外城,向着卫城的入口挪去。周围的市民对他投来厌恶、怜悯或是恐惧的目光,指指点点,但他已无暇顾及。
就在他即将踏上通往山顶神庙的第一级石阶时——
一道耀眼夺目的金光,骤然自卫城最高处的帕特农神庙迸发而出!那光芒如此纯粹,如此威严,瞬间驱散了笼罩在俄瑞斯忒斯心头的部分阴霾与幻觉!
金光中,一位身着戎装、头戴战盔、手持盾牌与长矛的婀娜而英武的女神形象,缓缓显现。她面容庄严美丽,眼神中蕴含着无上的智慧与冷静的裁决之光。是雅典娜!雅典的守护神!
她的目光穿透虚空,并非直接看向狼狈不堪的俄瑞斯忒斯,而是投向了他身后那一片凡眼无法看见的、扭曲的阴影之地。她的声音清越而充满力量,回荡在整个卫城上空:
“以我,雅典娜之名,于此神圣之地,令追逐暂停!携带血仇与神谕者,既有求于此,便应得到陈述与聆听之机!厄里倪厄斯,古老的裁决者,尔等之权柄亦需在更新的智慧与律法前,接受审视!”
随着雅典娜的话语,那一直如同附骨之疽般缠绕着俄瑞斯忒斯的、复仇女神的无形迫压,竟真的为之一滞!那些疯狂的呓语、扭曲的幻象,如同潮水般退去,虽然并未完全消失,但那种足以令人窒息的、持续的侵蚀,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减弱!
俄瑞斯忒斯瘫倒在冰冷的石阶上,仰望着金光中那神圣而威严的身影,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断臂的剧痛、极致的疲惫、以及这突如其来的、难以置信的缓解,让他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但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明,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第一缕晨曦,终于照进了他已被黑暗浸透的灵魂深处。
他,来到了雅典。而智慧与战争的女神,似乎……愿意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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