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尔斐神殿的阴影,在俄瑞斯忒斯眼中开始扭曲、变形,不再仅仅是石质的建筑,更像他内心图景的外化。那声关于“认同命运”的低语,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虽已平复,湖底却被搅动了。他依旧沉默地履行着仆役的职责,但那双曾空洞死寂的眼睛,如今却像两口深井,映照出神殿光影下潜藏的、不为人知的细节。
他开始注意到一些以往忽略的异常。比如,那尊被无数求谕者膜拜的阿波罗神像,其基座一侧,靠近阴影的地方,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石纹融为一体的裂痕,裂痕边缘的颜色,似乎比周围石质更深,仿佛曾被什么粘稠的液体浸染过,年代久远,却未曾被修复或刻意掩饰。又比如,在存放古老预言卷宗的偏殿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陶瓮上,绘制的不再是常见的神界盛宴或英雄伟绩,而是一幅模糊的、描绘着某个凡人在迷宫般路径中彷徨的图案,那路径的走向,隐隐与他内心的困惑产生着诡异的共鸣。
这些“残像”本身或许并无特殊意义,但在俄瑞斯忒斯此刻异常敏感且充满内省的心境下,它们仿佛都成了某种无声的“低语”,在向他揭示着这座圣域光鲜表面下的另一重真实——神谕并非总是光明,神只的意志也并非铁板一块,这座沟通人神的桥梁本身,或许也存在着裂隙与阴影。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在完成杂务后,停留在那些带有“异常”痕迹的地方,不是膜拜,而是观察,沉思。他甚至冒险在深夜,凭借记忆中老仆传授的、在荒岛磨砺出的潜行技巧,悄悄探查那些通常禁止低级仆役靠近的、存放着更古老、甚至被视为“不祥”或“有争议”预言记录的密室外围。他并非寻求某种颠覆性的证据,更像是一个在迷宫中试图触摸墙壁、感知出口方向的盲人,依靠着这些支离破碎的“残像”与内心的“低语”,重新绘制着他对于神意、罪孽与自身处境的认知地图。
这种探索是危险且孤独的。每一次异常的发现,都像在他已然破碎的世界观上又敲下一块碎片,带来认知颠覆的眩晕与痛苦。但与此同时,一种奇异的、缓慢滋生的力量,也开始在他体内汇聚。那是一种不再完全依赖外部权威、转而向内寻求理解的初步尝试。他仍然是那个背负着弑母重罪的俄瑞斯忒斯,但他开始感觉到,在这罪孽的沉重之下,或许还存在着一丝属于他自身的、可以自主呼吸的缝隙。
而在迈锡尼,厄勒克特拉 手中的那枚狮鹫护身符,如同投入静潭的石子,虽未掀起巨浪,却切实地改变了水下的生态。确认了宫中尚有隐秘的忠诚火种后,她的行动变得更加大胆,也更具策略性。
她不再仅仅被动地等待或散发信号。她开始利用埃癸斯托斯急于通过联姻稳定局势的心理,进行反向的试探与拖延。当埃癸斯托斯派来的女官再次催促她准备嫁妆、熟悉阿尔戈斯礼仪时,她不再沉默或流露出明显的抗拒,而是表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属于深闺公主的柔弱与忧虑。
“阿尔戈斯……那么遥远,”她会蹙着眉,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风俗与我迈锡尼大不相同……我……我心中实在惶恐,夜不能寐……可否容我再多准备些时日?至少……让我稍稍平复心境,以免失了迈锡尼的体面……”
她甚至“病”了一场,在御医前来诊断时,不着痕迹地流露出对故土的眷恋与对未来的恐惧。她的表演并非天衣无缝,但在埃癸斯托斯看来,这正是一个长期被幽禁、骤然面临远嫁的公主应有的、合乎情理的反应。他虽不耐烦,却也暂时放松了逼迫,毕竟,一个“心甘情愿”的联姻棋子,总比一个激烈反抗、闹出丑闻的要好掌控。
这为厄勒克特拉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她利用这喘息之机,通过那枚护身符传递出的微弱联系,开始尝试接触另一个潜在的目标——一位因直言批评埃癸斯托斯税收政策而被剥夺实权、调任闲职的元老之子,一个同样对现状不满、且手中仍掌握着一些城外庄园护卫力量的年轻贵族。
接触是极其间接和谨慎的,通过多层传递,夹杂在无关紧要的日常物资调配信息中。她不敢透露真实意图,只是试探性地释放出一些关于“宫中用度紧张”、“卫队调动异常”的模糊信息,观察对方的反应。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对方对埃癸斯托斯的怨恨足以压过对风险的恐惧。
与此同时,她安插在洗衣房的眼线,终于传来了一条模糊却令人不安的消息:埃癸斯托斯秘密调动的那支隐秘力量,似乎在暗中搜集、囤积火油与引火之物,其数量远超日常所需或正常防卫之用。
火油?引火物?厄勒克特拉的心猛地一沉。埃癸斯托斯想做什么?是为了应对可能的内乱,还是……他正在策划一场彻底的、毁灭性的清洗?这个发现让她不寒而栗,也让她意识到,时间的紧迫性可能远超她的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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