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仍顽固地附着在鼻腔深处,挥之不去。
胡一伫立在青阳高中高三(7)班的教室门外,那道厚重的木门仿佛是一道界限,分隔了充斥着医疗器械与隐秘恐惧的医院世界,与眼前这片曾经熟悉、此刻却无比陌生的喧嚣之地。
门内传来早自习前特有的嘈杂——桌椅挪动时刺耳的摩擦声、追逐打闹的欢笑声、课代表催促交作业的叫嚷,以及粉笔划过黑板时短促的尖叫。
阳光自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磨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粉笔灰与青春荷尔蒙交织的气息。
一切似乎依旧,却又截然不同。
他的左手——那只被宽大校服袖管与厚实黑色运动手套严密包裹的“鬼手”,正传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冰冷与沉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场血色噩梦的真实性。
左肩胛处,被强行植入的接口在纱布与衣物遮掩下隐隐作痛,一种异物嵌入血肉的酸胀感挥之不去。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尚未散尽的疲惫与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推开了教室的门。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并不响亮,却仿佛按下了某个无形的暂停键。
前一秒还如沸腾蜂巢般喧闹的教室,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数十道目光——惊诧、好奇、探究、同情,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畏惧——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头顶老式吊扇叶片旋转时发出的单调嗡鸣。
胡一感觉自己如同被剥光了置于聚光灯下。
他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在他脸上短暂停留,随后无一例外地滑向他左侧那空荡、被刻意拉直掩盖的袖管。
窃窃私语如细微的电流,在死寂中悄然蔓延。
“是胡一……?”
“天啊,他回来了?这才几天?”
“听说……手废了?”
“嘘!小声点!他看起来好憔悴……”
“他爷爷好像也……唉……”
每一句低语,每一道目光,都像一根细小的针,刺入他本就紧绷的神经。
他强迫自己忽略这些,挺直有些僵硬的脊背,视线穿过人群,精准地投向教室后排靠窗的那个熟悉位置——他的座位还在那里。
同桌的座位空着,杨浩尚未到来。
他迈开脚步,努力让步伐显得平稳。右脚落在磨石地面上,发出轻微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被放大。
他目不斜视,但余光仍捕捉到前排几个女生迅速低头假装翻书,却掩不住眼中的怜悯;也看到后排几个平日爱起哄的男生收敛了嬉笑,脸上写满尴尬与无措。
就在他即将走到座位时,一个身影自斜前方站了起来。
是班长陈薇,那个戴眼镜、做事一板一眼的女生。她脸上带着明显的担忧,快步走到胡一面前。
“胡一同学,”她的声音刻意放轻,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你……你还好吗?这么快就回来上课?身体……能撑得住吗?”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他空荡的左袖,又迅速移开,仿佛那是什么不可触及的禁忌。
胡一停下脚步,喉咙干涩。他扯了扯嘴角,试图挤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却感觉面部肌肉僵硬如石。
“嗯,没事了。躺久了骨头都锈了,回来活动活动。”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疏离。
他不想停留,只想尽快回到那个相对安全的角落。
“那……那太好了。”陈薇似乎松了口气,但眼中的忧虑未散,“要是有任何不方便,一定要说!搬书、交作业什么的,大家都可以帮忙!”
她语气真诚,指了指周围几个同样点头的同学。
“谢谢班长。”胡一简短道谢,点了点头,侧身绕过她,继续走向自己的座位。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善意的目光一直追随,直到他在椅子上坐下,将那个皱巴巴的旧书包塞进桌肚。
冰冷的木质椅面与熟悉的桌沿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踏实。他低下头,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课桌边缘一道自己以前用小刀刻下的划痕。
教室里的嗡嗡声渐渐重新响起,但音量明显压低,气氛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尴尬与小心翼翼。
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时不时地、偷偷地从书本上方、从交头接耳的间隙里投射过来,带着各种各样的情绪,落在他身上,尤其是左臂的位置。
就在这时——
“哐当!”
后门被一股蛮力猛地撞开,一个顶着乱糟糟刺猬头、校服穿得歪歪扭扭的少年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嘴里还叼着半根油条,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
“哎呀!老李头今天查得真严!差点被堵门口!”杨浩一边含糊不清地嚷嚷,一边手忙脚乱地把油条塞进嘴里,目光习惯性地扫向自己座位的方向。
下一秒,他的动作瞬间定格。鼓起的腮帮子忘了咀嚼,瞪大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那个坐在他旁边、本该空着的位置上的身影。
“胡……胡哥?!”杨浩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瞬间压过了教室里所有的低语。
他像是被巨大的惊喜砸懵了,愣了两秒,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嗓门:“胡哥?!真是你?!我天!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像一头撒欢的小牛犊,完全无视了教室里诡异的氛围和同学们投来的目光,几步就窜到了胡一桌前,带起的风把几张课桌上的试卷都掀飞了。
他一把将手里的塑料袋拍在胡一桌上,油条豆浆的香气弥漫开来。
“给!你的!就知道你这家伙今天肯定饿着肚子回来!”杨浩咧着嘴,露出两排白牙,笑容灿烂得晃眼。
他完全没去看胡一空荡的左袖,也没问任何关于伤势或他爷爷的话,仿佛胡一只是昨天逃课打游戏今天又滚回来上课了。
他伸出沾着油渍的手,毫不客气地、重重地拍在胡一完好的右肩上,力道大得让胡一身体都晃了一下。
“厉害啊胡哥!独臂侠客!以后哥们罩你!打水打饭抄作业一条龙服务,包你满意!”
杨浩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没心没肺的豪迈和不容置疑的亲近。
他一边说,一边大大咧咧地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故意把椅子腿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噪音,仿佛要用这粗鲁的声响驱散所有笼罩在胡一周身的阴霾。
“瞧你这小脸白的,跟刷了层墙灰似的!昨晚没睡好?肯定是想我想的!”
杨浩凑近胡一,挤眉弄眼,压低声音,却依旧能让周围几排的同学听得清清楚楚。
“放心,你浩哥在,啥妖魔鬼怪都不敢近身!以后晚自习回宿舍,我护送你!谁敢多看你一眼,我跟他急!”
这粗俗、夸张、完全不着调的宣言和动作,像一股滚烫的、带着生活气息的暖流,猛地冲开了胡一心头凝结的冰层。
那刻意维持的平静面具瞬间碎裂。一股酸涩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鼻腔,直逼眼眶。
他飞快地低下头,用右手手背狠狠蹭了一下眼角,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挂上了杨浩同款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尽管那笑容还有些僵硬,眼底还残留着未散尽的微红。
“一边去!谁要你罩!”
胡一的声音恢复了点往日的活力,他伸出右手,作势要推开杨浩那张凑得太近的、油乎乎的脸,“就你这水平,别拖我后腿就谢天谢地了!”
“嘿!瞧不起谁呢!”杨浩夸张地撸起并不存在的袖子,“让你见识见识浩哥新练的绝技——单手开可乐罐!”
两人旁若无人地插科打诨起来,杨浩那大嗓门和胡一强撑起来的回应,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两颗石子,终于彻底打破了教室里那层名为“同情”的隔膜。
周围的同学似乎也松了口气,窃窃私语变成了正常的交谈,挪动桌椅的声音再次响起,早自习的铃声也适时地“叮铃铃”唱了起来。
班主任老张夹着教案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后排的胡一。
他愣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在胡一身上停顿了几秒,带着明显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问,清了清嗓子:“好了,都安静!拿出语文课本,翻到第……”
胡一在课桌下,用右手摸索着书包里的课本。
左手那只冰冷沉重的鬼手,在宽大的袖管里微微动了一下,指尖隔着厚厚的手套,无意识地触碰到了桌肚里那柄清虚子留下的短剑冰凉的剑柄。
剑柄的冰冷,与鬼手的阴寒交织在一起,却奇异地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在他摊开的语文课本上,也照亮了他课桌下那只被手套包裹、安静垂落的左手。
杨浩在旁边偷偷递过来一张写着“放学小卖部,我请客!”的小纸条。
喧嚣的日常重新将他包裹,如同潮水。只是这潮水之下,暗流涌动。他回来了。
带着一只来自未知世界的手,和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焦点人物“胡一”的校园生活,以一种不完整的姿态,在无数目光的聚焦下,重新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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