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陈东走出车门，抬头看了一眼天。云层还没散，但风已经小了。他整了整西装领口，朝省委新闻发布厅的方向走去。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一下，是林晓薇发来的消息：“我到了，位置靠前。”
他没回。
只是加快脚步，穿过侧门进入会场。现场已经坐了不少记者，摄像机架在后排，灯光打在主席台上，照出一片亮区。高育良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徐志远，省委宣传部那位老资格副厅长。他坐在正中间，面前摆着话筒，神情平静，像是准备念一份早就写好的稿子。
陈东在后排找了个角落坐下。没人注意他。他也不需要被注意。
发布会准时开始。
徐志远清了清嗓子，开口就说：“最近一段时间，社会上对汉东省个别干部的讨论越来越多。其中一些说法缺乏事实依据，存在断章取义、误导公众的现象。”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我们始终坚持依法依规办事，任何调查都必须尊重程序正义。对于年轻同志的工作热情，组织上是肯定的，但也提醒大家，不能为了追求速度而忽视规则。”
这话听着温和，实则锋利。
他嘴上说“个别干部”，谁都知道指的是谁。他说“年轻同志”，明摆着冲着陈东来。他说“程序正义”，是在质疑纪检调查的合法性。
台下记者们面面相觑，有人低头记笔记，有人犹豫要不要提问。
陈东坐在那里，手指轻轻搭在膝盖上。他不急。他知道林晓薇会出手。
果然，几秒钟后，她举起了手。
徐志远看了眼主持人，主持人点头示意。林晓薇站起身，声音清晰：“我是《汉东晨报》记者林晓薇。请问徐副厅长，赵瑞龙名下的宏达建设公司在2013到2015年间，连续发生三起工人高空坠亡事故，全部被定性为操作失误。但我们调查发现，其中两名死者家属至今未拿到全额赔偿，且项目在事故发生后四十八小时内就恢复施工。请问，这种情况是否符合安全生产管理规定？”
全场安静了一瞬。
徐志远的表情变了。他没料到问题来得这么直接。
他低头翻了下手边的资料本，说：“这个情况我需要核实一下具体数据。目前掌握的信息有限，不能轻易下结论。”
“那您能否说明，”林晓薇没放，“这三起事故的调查报告为什么没有纳入全省年度安全生产通报？其他类似事故都有记录，唯独这三家工地被排除在外。是技术原因，还是另有考虑？”
徐志远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两下。
他开始重复：“相关情况正在进一步核查中，最终结果会由主管部门统一发布。”
“也就是说，您现在无法给出明确答复？”林晓薇追问。
“我不是负责安监工作的具体负责人，只能从宣传口径上做一般回应。”他的语气有点硬了，“我们也希望媒体能客观报道，不要把未经证实的线索当作既定事实传播。”
“可公众有权知道真相。”林晓薇的声音提高了半度，“尤其是当这些事故背后可能涉及权力包庇的时候。如果连基本事实都无法公开回应，那大家自然会怀疑，是不是有人不想让事情曝光。”
台下有记者开始拍照，闪光灯接连亮起。
徐志远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抬眼看向主持人，想结束这一轮提问。但林晓薇没坐下。
她接着说：“还有一点。我们在走访中了解到，当时负责处理这三起事故的公安分局局长，后来都被调往非关键岗位。而接手后续调查的人员，与赵瑞龙公司有间接关联。请问，这种人事安排是否存在利益冲突？”
这个问题一出，整个会场都静了。
徐志远的手指终于停不住，开始摩挲茶杯边缘。他的右脚也在桌下微微抖动。这些细节落在陈东眼里，清楚得很。
他知道，对方撑不住了。
果然，徐志远张了张嘴，半天才挤出一句：“关于干部任用问题，属于组织内部决策流程，不便对外详细说明。”
“那就是回避问题了。”林晓薇直接下了判断，“既然您无法回答这三起死亡事故的具体处理过程，也无法解释为何相关信息被长期隐瞒，更不愿谈论可能存在的利益输送链条——那么请问，公众还能相信你们所说的‘依法依规’吗？”
她不再等回答，转身走回座位。
现场气氛变了。
其他记者也反应过来，纷纷举手。有人问资金流向，有人问家属维权受阻的情况，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徐志远越答越乱，反复用“正在核实”“组织会研究”搪塞，最后干脆只说“以官方通报为准”。
二十分钟后，发布会草草收场。
徐志远起身离席时，额头有汗。他快步走出门，连文件都没拿全。
陈东没动。
他看着记者们收拾设备，交头接耳，有人已经开始打电话联系编辑部。他知道，今晚就会有报道出来。
他站起身，往外走。
刚到门口，手机又震了一下。林晓薇的消息：“稿子马上发，标题定了，《三起死亡，三种沉默》。”
他回了一个字：“好。”
回到车上，他打开笔记本电脑，接入省公安厅内网。屏幕上跳出一份加密文档，标题是《祁同伟供述补录提纲》。他已经列好了明天要问的问题，包括金州案卷宗销毁的具体时间、赵瑞龙资金转移的银行账户编号、以及高育良是否亲自下达过“压案”指示。
这些内容还不能公开。
但现在，舆论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
他合上电脑，靠在座椅上。窗外天色发灰，城市刚从一场雨里醒来。路灯还亮着，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
他接起来，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你是真想把事做干净，还是只想踩人上位？”
陈东没说话。
他知道是谁派来的人。
但他也不挂。
就听着。
对方继续说：“有些事查到一半就够了。再往前走，摔下来的就不只是一个人。”
陈东慢慢坐直身体。
他盯着前方挡风玻璃，雨水留下的痕迹还没干透。
“你告诉他们，”他开口，声音很稳，“我不怕摔下来。我只怕有人死了，连个说法都没有。”
说完，他按下挂断键。
手机放回腿上。
他重新打开电脑，点开另一份文件。这次是全省近三年重大安全事故清单。他把宏达建设涉及的三个项目标红，旁边备注：家属联系方式已确认，明日安排专人对接。
做完这些，他关掉所有页面。
车子停在原地，引擎没熄。
远处一辆公务车驶过，车灯扫过车身，照亮了副驾座上那份还未拆封的会议纪要——那是早上刚送来的，关于下周全省政法系统工作会议的日程安排。
陈东伸手拿过文件，翻开第一页。
纸张翻动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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