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眼卡在眼眶边缘,血丝黏着金属支架往下淌——陆振东没塞回去。
李炎是被架着拖进来的。
铁锈味不是从空气里来的,是嘴里泛上来的:他咬破了自己舌根,咸腥混着雨水灌进气管,呛得喉头痉挛,却连咳都不敢咳出声。
——因为陆振东的枪口,正抵着他后颈第三节脊椎。
这里是地下二层,曾经的防空洞被改造成了斗兽场般的环形结构,高处的铁栏后坐满了血月会的骨干,无数双眼睛像盯着一块将死的肉,视线扫过时,能听见皮革手套摩擦铁栏的“沙沙”声,还有几道刻意压低的、带着唾液黏滞感的喘息。
他的左臂外侧有一道三寸长的豁口,皮肉翻卷,鲜血正顺着指尖滴落,在水泥地上砸出清晰的红点,每一声“嗒”都短促而沉闷,像生锈齿轮咬合的余震;血珠坠地前那一瞬的拉丝感,被视网膜捕捉得纤毫毕现。
但李炎只是低头看着,眼神像是在看隔壁桌食客不小心打翻的番茄酱。
没有痛感。
系统界面灰暗得像接触不良的老旧电视,一行红字在视网膜右下角疯狂跳动:【警告:赌局解析功能已启用,痛觉神经屏蔽生效中,持续时间:10分00秒。】
这不叫外挂,这叫麻醉剂。
没有痛觉反馈,身体就失去了预警机制。
骨头断了不知道缩,肌肉撕裂了不知道停。
李炎闭了闭眼,脑子里突然蹦出那个总是端着搪瓷茶缸的老陈。
那时候老陈还没死,叼着烟屁股指着审讯室里的赌徒说:“真正的高手不是不怕死,是不怕失控。怕失控的人,才会在悬崖边上勒马;不怕的,早就把自己当筹码扔下去了。”
现在,他就是那个筹码。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得像某种倒计时,鞋跟叩击水泥地的“咔、咔、咔”,每一下都带着金属撞钟般的余振,震得耳膜微微发麻。
苏瑶端着一个银托盘走上场中央的石台,托盘里没有扑克,只有三支泛着冷光的金属注射器和一枚红色的骰子。
“第一局,生死骰。”
苏瑶的声音没有起伏,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播报机,“单数我打,双数你打。药剂随机,可能是强心针,也可能是氰化物。”
李炎的目光扫过那些注射器。
玻璃管壁上没有药名,只有一行极小的、需要特定角度反光才能看见的蚀刻符号:『Up-709』。
那是乌托邦内部流通代码,“净化序列”的专属编号。
他不动声色地抬手,借着整理袖口褶皱的动作,大拇指极其隐蔽地在掌心狠命一按。
一枚藏在袖扣夹层的“破妄钉”碎片,深深刺入了掌心的血肉。
依旧不疼。
但他能感觉到异物入侵带来的肌肉紧绷感,掌心皮肤被强行撑开的细微牵拉感,皮下组织对尖锐硬物的本能排斥性收缩,像攥紧又松开一把湿沙。
伤口处的血液接触到碎片表面微量的反应涂层,如果没有变化,那就是普通药剂;如果有……
苏瑶已经拿起了第一支。
骰子落地,三点。
她毫不犹豫地将针头扎进白皙的颈动脉,推进,拔出。
面色红润,瞳孔收缩正常,甚至连呼吸频率都没有乱。
“该你了。”她把骰子推过来。
李炎拿起骰子,随手一扔。
六点。
他伸手去拿第二支注射器。
指尖触碰玻璃管壁的瞬间,掌心那枚嵌入肉里的碎片突然产生了一股奇异的吸附力。
虽然没有触觉,但他看见掌心伤口渗出的血珠接触到玻璃管外壁冷凝水时,泛起了一层极细密的、水银般的银色气泡,气泡破裂时无声,却在他视网膜上留下转瞬即逝的虹彩残影,像劣质肥皂泡在强光下炸开。
这是“基因剥离剂”。
这东西不是用来杀人的,是用来清洗掉实验体体内“杂质”的——或者说,清洗掉那部分属于人类的记忆和情感,只留下纯粹的生物本能。
他们想把他变成只听话的狗。
李炎的手开始颤抖,那是生理性的恐惧伪装。
他抓起注射器,针头对准了自己的静脉,在刺入皮肤的刹那,手腕以肉眼难辨的角度微微一翻。
针头扎偏了,刺入了特制护腕内侧的一层极薄的吸水海绵层里。
随着推杆下压,透明液体消失。
“好胆色。”
高台上有人喝彩,带着嗜血的兴奋。
李炎扔掉空针管,身体晃了晃,装作药效发作的样子扶住了桌沿。
就在这时,沉重的机械咬合声从入口处传来,齿轮咬合的“嘎吱—咔哒”声由远及近,混着液压油受压时特有的、令人牙酸的“嘶嘶”漏气声。
周浩走了进来。
他那条原本还算像人的右臂,此刻外壳完全裂开,露出下面狰狞的液压连杆和那把直接焊接在尺骨上的大口径改装左轮。
枪管还散发着余热,带着机油燃烧的焦臭,热浪裹挟着沥青与塑料熔化的甜腻焦糊味,扑到脸上时皮肤微微发烫。
“赌你的命,还是赌她的命?”
周浩抬起左手,掌心投射出一道幽蓝的全息影像。
画面背景是李炎无比熟悉的祖宅地窖。
高晴烟正坐在一堆杂物中间,手里握着那支老式钢笔,悬在一本摊开的日记本上方,笔尖颤抖,似乎正在抗拒着什么。
“只要我按下这个键,埋在地窖里的微型气压雷就会把她炸成碎片。”周浩狞笑着,机械义眼中红光大盛,“怎么选?神探。”
李炎瞳孔骤然收缩。
但他没有愤怒,反而笑了。
那笑容挂在他那张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诡异。
“你拿她威胁我?”李炎从怀里掏出那本随身携带的黑色笔记本,“那你知不知道,她现在写的是什么?”
“什么?”周浩一愣。
“第一章:假父亲,真傀儡。”
李炎猛地撕下笔记本的一页,扬手抛向空中。
“燃!”
那张纸页并没有飘落,而是在半空中无火自燃。
绿色的火光并没有烧毁纸张,反而让纸面上原本隐形的字迹显露出来——那是复杂的机械结构图,以及一行高亮的代码。
那是高晴烟昨夜通过思维同频传来的加密信息——周浩那颗引以为傲的机械脑核的底层锁定密匙。
周浩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感觉那条无坚不摧的机械臂突然失去了响应,关节轴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是生锈了几个世纪。
“找死!”
恼羞成怒的周浩用仅剩的左手猛砸右臂上的强制击发钮。
轰——!
枪火喷吐。
李炎在他抬手的瞬间就已经动了。
没有痛觉的好处就是身体能做出超越极限的战术规避。
他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猛地扑向赌桌侧面,整个人在地上翻滚了一圈。
碎石飞溅,几块尖锐的水泥渣扎进他的大腿,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通过肌肉震颤的阻力判断出自己受了伤,碎石边缘刮过裤管的“刺啦”声、皮肤被强行撕开的钝感阻力、大腿肌肉群在滚动中绷紧又松弛的纤维震颤频率。
“在哪……在哪……”
失去视觉锁定,李炎抓起桌上的骰盅,朝着地面狠狠一砸。
“咚!”
沉闷的回声在空旷的斗兽场内回荡。
对于常人来说这只是噪音,但在系统解析下,回声波纹迅速勾勒出前方三米处的障碍物轮廓——周浩正拖着那条沉重的死臂向左侧移动。
李炎手腕一抖,鞋底夹层弹出一枚硬币大小的黑色圆盘。
那是他从证物科顺来的违禁品——微型磁爆弹。
“走你!”
圆盘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吸附在了周浩那条还在冒烟的机械臂关节处。
滋啦——
蓝白色的电弧瞬间炸开。
周浩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叫,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跪倒在地,右臂的数据接口爆出一团火花,焦糊味瞬间盖过了血腥气。
全场哗然。
一直端坐在高台正中央的陆振东突然站了起来。
他拔出腰间的配枪,却不是指向李炎,而是指向了还没来得及反应的苏瑶。
“够了。”
陆振东的声音沙哑,独眼中透着一丝复杂的挣扎。
李炎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抬手抹了一把鼻子里流出来的血——温热、粘稠,但依旧没有感觉,血浆在指腹间拉出细丝,干涸前那一点微弱的温感,像错觉般掠过神经末梢。
“陆爷,”李炎喘着粗气,盯着高台上的男人,“你给乌托邦运了三年的药,那个‘净化计划’,你比谁都清楚。”
陆振东的手指微微颤抖。
“你是为了复活老陈,对吧?”李炎一步步逼近,声音低沉得像是在念悼词,“你想用那些基因药剂重塑他的躯体。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老陈真的醒过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具没有记忆、只会被人操控的杀人机器……”
李炎指了指地上还在抽搐的周浩。
“他会不会宁愿在那个雨夜,再死第二次?”
陆振东的枪口垂了下来。
那颗义眼在眼眶里疯狂转动,似乎正在经历极大的数据冲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整个赌场的灯光骤然熄灭。
黑暗降临的瞬间,主控大屏幕上亮起了一行冰冷的血色文字:
【检测到基因药剂运输延迟。】
【判定:合作方背叛。】
【执行清除程序。】
站在阴影里的苏瑶突然抬起头。
她的瞳孔里,那一抹原本属于人类的黑色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同野兽般的幽绿荧光,那绿光并非静止,而是缓慢脉动,像深海鱼鳃开合,每一次明暗交替都带起视网膜边缘的轻微眩晕。
她原本修长的双臂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爆鸣声,两截惨白色的骨刃刺破皮肤,从手肘处延伸而出。
“任务变更:清理现场。”苏瑶的声音变成了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
李炎狠狠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满嘴的铁锈味,但他感觉不到疼。
他只能凭借这股血腥味,提醒自己还活着,还是个人。
“系统,再借我一秒清醒。”
他低声呢喃,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死死锁定了天花板角落那个不起眼的换气扇叶片。
远处,钟楼方向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是第十六块石碑崩塌的声音。
某种微妙的平衡,彻底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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