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重山离开城南,并未直接回文墨街。他绕了几个圈子,确认无人尾随后,拐进了国子监附近一条相对清净的巷子,在一家专营文房四宝、门面古雅的店铺前停下脚步。店铺匾额上书“松墨斋”三字,笔力苍劲,是周司业的手笔。这里是周司业一位门生的产业,也是他与几位清流好友偶尔小聚、品茗清谈之处,环境清幽,少人打扰。
赵重山对迎上来的伙计低声说了句“求见吴司业”,并报上了自己的名字。伙计显然是得了吩咐的,并不多问,只微微颔首,便引着他穿过前堂,来到后院一间僻静的雅室门前。
“赵掌柜请稍候。”伙计进去通传。片刻,雅室的门打开,吴司业的声音传来:“是赵掌柜?进来吧。”
赵重山步入室内。雅室不大,陈设简单,一桌,两椅,一盆兰草,墙上挂着一幅墨竹图。吴司业独自坐在窗边,手里端着一杯清茶,袅袅热气模糊了他清癯的眉眼。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周兄家中有事,稍晚些到。你从何处来?”
“回吴大人,学生去了趟城南,想打听些消息。”赵重山没有隐瞒自己去过城南,但略过了“老陈记”的具体细节。
吴司业似乎并不意外,啜了一口茶,目光透过氤氲的水汽,落在赵重山脸上,带着审视与一丝了然。“看来,赵掌柜并非坐以待毙之人。可有所获?”
赵重山略一沉吟,决定透露部分实情,以争取吴司业更深的理解与支持。他将在“老陈记”得到的、关于赖嬷嬷身份、以及侯府与户部侍郎郭放、盐商卢家关系的消息,选择性地说了出来。至于孙有德和“老鬼”活不过今晚的话,他隐去不提。
“……如此看来,此事牵扯,远比学生最初所想的,更为复杂深远。已非简单的同行倾轧或后宅泄愤,恐涉及盐课巨利、官商勾结。”赵重山最后总结道,语气沉重。
吴司业静静听完,脸上并无太多讶异之色,只是那双总是温和睿智的眼眸,此刻深沉如古井,内里似有暗流涌动。他放下茶杯,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户部右侍郎,郭放……”吴司业缓缓念出这个名字,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几不可查的冷笑,“此人出身晋地,精于算计,尤擅聚财。自任职户部以来,与江南盐商、漕帮关系暧昧,朝中早有风闻。只是他行事谨慎,背景亦深,等闲动他不得。永嘉侯府娶卢氏女,是看中了卢家的钱袋子。卢家攀上侯府,又通过姻亲绑上郭放,是看中了官面上的庇护与盐引的便利。三家互为犄角,利益勾连,盘根错节,早已是一体。”
他看向赵重山,目光锐利:“你们夫妇,是恰好撞在了这利益网络的边缘上。卢氏跋扈骄纵,其娘家更是横行惯了的。‘同心’生意兴隆,或许碍了卢家在文墨街的什么打算,或许只是卢氏一念之恶,但既然动了手,又被你们化解,甚至揪出了魏三这条线,对他们而言,你们便不再是无关紧要的蝼蚁,而是必须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因为你们的存在,证明了他们的网络有漏洞,他们的手段会失败,这让他们……不安。”
不安,所以更要除之而后快。赵重山完全明白。这些盘踞高位的势力,最不能容忍的,便是超出掌控的变数和敢于反抗的“蝼蚁”。
“陈……那位朋友告知,赖嬷嬷负责侯府春日宴外采事宜。”赵重山道,“学生担心,宴上仍有后手。”
“必然有。”吴司业断言,“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卢氏不会罢休。春日宴是侯府展示实力、笼络关系的重要场合,若能在此时此地,让你们‘罪有应得’,既能挽回面子,又能震慑他人,一举多得。你们远离,是明智之举。但正如你所虑,躲得了一时。”
雅室的门被轻轻叩响,随即推开,周司业走了进来。他面色比昨日更加凝重,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昨夜未能安枕。
“周大人。”赵重山起身行礼。
周司业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坐到吴司业旁边,沉声道:“我刚从府衙过来。王捕头那边,有消息,也没消息。”
赵重山心知肚明,面上却露出询问之色。
“孙有德,不见了。”周司业语气冰冷,“‘翰墨轩’已被查封,里外搜遍,不见人影。据左邻右舍说,昨日午后,还见他回铺子,之后便再未出现。像是……提前得了风声,遁走了。还有那个‘城南老鬼’,王捕头带人摸到窝点,已是人去屋空,只剩些制毒的工具和未来得及带走的药材。人,也跑了。”
赵重山心中波澜不惊。陈掌柜说“活不过今晚”,那便是灭口。孙有德和“老鬼”的“失踪”,恐怕并非简单的逃跑,而是永远的“消失”。暗卫的手段,果然干净利落,不留后患。这对他们而言,其实是好事。死无对证,魏三这条线,在明面上就断在了孙有德这里,难以直接攀扯到更高层。但同时,也意味着最直接的线索断了。
“至于魏三,”周司业继续道,脸上露出一丝讥诮,“今日一早就递了帖子告病,说是感染风寒,卧病在床,闭门谢客。府尹派人去探问,也被挡了回来。这是做贼心虚,以退为进。没有孙有德和‘老鬼’的活口对质,单凭那封指向模糊的信和账册,要动一个正六品的户部主事,且可能牵扯侍郎,难。”
吴司业接口道:“何况,那封信和账册,如今看来,也可能成为双刃剑。若我们逼得太紧,对方狗急跳墙,反咬一口,说我们构陷朝廷命官,甚至牵扯出国子监、顺天府与商户勾结,打击户部官员,意图扰乱盐课……那便是泼天的大祸。”
清流与实权派,尤其是与户部这等钱粮重地的官员,本就微妙。此事若处理不当,极易被对方反诬,演变成党争攻讦。届时,别说赵重山夫妇,就是周司业、吴司业,乃至顺天府,都可能被拖下水。
雅室内一时陷入沉默。气氛压抑。窗外有雀鸟啼鸣,更衬得室内寂静。
良久,周司业叹了口气,看向赵重山,目光复杂:“赵掌柜,如今之势,可谓暗流汹涌。对方断尾求生,蛰伏不出。我们若强行深挖,恐引火烧身。眼下,只能先将魏三告病、孙有德在逃、周府宴席之事乃下人失误等结论坐实,将此案暂时了结。对外,算是给了交代,稳住了局面。”
赵重山明白,这是眼下最稳妥、也最符合各方利益的选择。周府保全了颜面,顺天府有了交代(虽然凶手在逃),魏三暂时被压制,而他们夫妇,表面上洗脱了嫌疑,安全暂时无虞。至于永嘉侯府,这次算是折了一只“手”(魏三暂时被废),损失了一个外围爪牙(孙有德),但也成功切断了直接线索,双方算是打成了平手,或者说,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僵持。
“学生明白。多谢二位大人周旋庇护。”赵重山诚心道谢。他知道,没有这二位撑着,他们昨日在周府,就可能被当成替罪羊扔出去了。
“不必谢我们。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等只是依律依理行事。”周司业摆摆手,但脸色并未放松,“只是,赵掌柜,此事虽暂告段落,但根源未除。永嘉侯府,卢氏,及其背后的势力,绝不会就此罢休。他们今日退一步,只因时机未到,或顾忌清议。他日若得机会,必会卷土重来,且手段只会更加隐秘狠毒。你们……需万分谨慎,早做打算。”
这是推心置腹的忠告。赵重山肃然点头:“学生谨记。定当时刻警惕。”
吴司业沉吟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尤其是内宅阴私手段,防不胜防。姜娘子那边,日常饮食起居,需格外留心。铺子里的伙计、帮工,也要仔细甄别。另外,”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若有可能,你们或可考虑,暂时离开京城,避一避风头。”
离开京城?赵重山心中一动。这确实是最彻底的避险之法。但“同心”刚刚立足,他们所有的家当、人脉、心血都在这里。离开,意味着放弃一切,重新开始。而且,躲又能躲到哪里去?以卢家的财势,若真心要赶尽杀绝,除非躲到天涯海角,隐姓埋名。
似乎看出了赵重山的顾虑,周司业缓声道:“吴兄所言,也是一条路。不过,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你们如今,已在这漩涡边上,想全身而退,难。关键在于,如何在这漩涡中,找到立足之地,甚至……借力打力。”
借力打力?赵重山目光一闪。
“今日请赵掌柜来,除了告知案情进展,还有一事。”周司业从袖中取出一封泥金帖子,放在桌上,“三日后,永嘉侯府春日宴,我与吴兄,也在受邀之列。”
赵重山心头一跳。
“我们本不欲去。但如今,”周司业手指点在那华美的帖子上,目光沉沉,“或许,该去走一遭。看看这龙潭虎穴,到底藏着什么魑魅魍魉。也看看,有没有机会,让他们也……难受一下。”
吴司业接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千钧:“清流虽不结党,不营私,但亦有风骨,有底线。容不得此等魍魉之辈,仗势欺人,祸乱纲常。他们既然把手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还想全身而退?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两位老大人,这是要亲自下场了!不是以雷霆万钧之势正面强攻,而是要以他们最擅长的方式——清流的风议、朝堂的规矩、乃至不经意间透露的信息——去敲打,去制衡,去在对方最看重的体面场合,撕开一道口子。
这无疑是冒险。但对他们而言,这已不仅仅是庇护赵重山夫妇,更是维护他们心中所坚守的“道”。
赵重山起身,对着两位老大人,深深一揖到底,久久未起。此恩此情,重于泰山。
“学生……惭愧。累及二位大人涉险。”
“起来吧。”周司业抬手虚扶,“非为你一人一家。我辈读书,所求为何?不过‘正道’二字。路见不平,尚可拔刀,何况此事关乎律法纲纪,关乎人心善恶。你且回去,安抚家小,谨慎行事。侯府那边,我们自有计较。”
赵重山不再多言,再次郑重行礼,告辞离开。
走出“松墨斋”,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赵重山眯了眯眼,心中的波涛并未因两位老大人的承诺而完全平息,反而更加汹涌。他知道,从现在起,他们一家,已经不仅仅是在为自己的生存挣扎,更是被卷入了一场更高层面的、无声的较量之中。清流与权贵,规矩与利益,风骨与阴谋……
暗流从未停止涌动,甚至因为表面的暂时平静,而变得更加深邃、更加危险。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他更加清醒。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去了西市,在几个不同的铺子,零零散散地买了一些东西:一包上好的木炭,几刀韧性十足的油纸,一小罐气味刺鼻的鱼胶,几样常见的药材,还有一包新炒的、喷香的南瓜子。最后,他在一个货郎担上,给安平买了个崭新的、涂着鲜艳彩漆的拨浪鼓。
提着这些东西,他像一个最寻常的、为家计操心的丈夫和父亲,不紧不慢地走回了文墨街。
“同心”食铺今日歇业,门板紧闭。赵重山从侧门进入后院。姜芷正在灶房里,心神不宁地擦拭着早已光可鉴人的灶台,听到动静,猛地转身,看到是他,明显松了口气,快步迎上来。
“怎么样?”她压低声音问,目光里满是担忧。
赵重山将东西放下,先接过她手中的抹布放到一边,握了握她有些冰凉的手,才将今日去见吴司业、周司业,以及得知的案情“结果”和两位老大人的决定,简要说了一遍。关于陈掌柜提及的赖嬷嬷和卢家背景,他早已在昨夜告知,此时便略过不提。
听到孙有德和“老鬼”失踪,魏三告病,案子暂时了结,姜芷先是松了口气,随即眉头蹙得更紧:“他们……就这么算了?”
“明面上,只能如此。”赵重山道,“周大人和吴大人,已尽力为我们争取了最好的局面。至少,短时间内,对方不敢再用如此激烈直接的手段。”
“可他们不会罢休的。”姜芷忧心忡忡,“周大人和吴大人要去侯府宴会……这太危险了。”
“危险,但也有机会。”赵重山目光沉沉,“两位大人并非鲁莽之辈,他们去,自有其用意和准备。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做好自己的事,不给他们添乱,也不给敌人可乘之机。”
他拿起那包南瓜子,递给姜芷:“铺子歇业几日。对外就说,周府之事虽已澄清,但心中不安,需静心休整,也避避风头。你带安平,尽量少出门。必要出门时,让大武跟着。家里的吃食饮水,你亲自经手,或让吴妈在你眼皮底下做。”
姜芷点头,接过南瓜子,明白这是做给可能监视的人看的,表示他们真的“在家休养”。“那你呢?”
赵重山走到窗边,看了看天色,又回头看向姜芷,眼神幽深:“我有些事,需要出去办。放心,我会小心。”
他没有说具体什么事,但姜芷从他眼中看到了那种熟悉的、猎豹出击前的冷静与专注。她没有追问,只是走上前,替他理了理本就很平整的衣领,低声道:“我和安平,等你回来吃饭。”
“嗯。”赵重山应了一声,将她轻轻拥入怀中,用力抱了抱,然后松开,转身拿起那包木炭、油纸等物,走进了他们存放杂物的西厢房,并从里面闩上了门。
姜芷知道,他需要独处和准备。她没有打扰,只是将买回的药材仔细收好,将南瓜子分出一小碟,放在桌上,然后拿起那个崭新的拨浪鼓,走进里屋。安平刚睡醒,正揉着眼睛坐在床上,看到色彩鲜艳的拨浪鼓,立刻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要。
“看,爹爹给你买的新玩具。”姜芷摇动摇鼓,咚咚的声响清脆欢快,驱散了一些屋内的沉闷。安平咯咯笑起来,露出几颗小米牙。
西厢房里,赵重山关好门窗,将买回的东西一一摊开。他先是将木炭仔细研磨成极细的粉末,然后用油纸小心地包成几小包。接着,他调和鱼胶,加入研磨好的炭粉和另外几种药材粉末,搅拌成一种粘稠的、深灰色的膏体。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沉稳有力,眼神专注得像是在打磨最精良的兵器。
他做得极其认真,也极其隐秘。这些不起眼的东西,经过他的双手,似乎被赋予了某种特殊的意义。他知道,面对永嘉侯府那样的敌人,明面上的力量悬殊太大。他必须利用一切能利用的,包括知识、技巧、以及黑暗中的手段。
陈掌柜说得对,暗箭难防,那就先把放暗箭的手砍了。
赖嬷嬷……
赵重山眼中寒光一闪而逝。他将调制好的膏体装入一个小巧的、密封性极好的扁瓷盒里,又将几包炭粉和特制的油纸收好。最后,他检查了一下袖中的短刃和那几枚边缘锋利的铜钱,确认一切妥当。
做完这些,他静静坐在黑暗中,调匀呼吸,让自己的心绪彻底平静下来,如同暴风雪来临前最沉寂的荒原。
窗外,日头渐渐西斜,将天边的云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暮色,即将降临。
暗流汹涌,危机四伏。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
但有些路,明知险恶,也必须去走。
为了身后这个,他用生命守护的家。
(第267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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