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清水镇的私塾里却依然书声琅琅。
老秀才徐文远立在讲台上，目光扫过座下十几个蒙童。他的视线在陈泥身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开。这个从风雪中捡回一条命的孩子，在私塾读书已近一月，进步之快，远超他的预期。
今日我们讲《论语·学而篇》。老秀才清了清嗓子，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孩子们跟着念诵，声音参差不齐。石蛋念得最大声，却总是抢拍；小铃铛声音清脆，字正腔圆；陈泥的声音最轻，但每个字都念得格外认真。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老秀才继续领读。
念到这一句时，陈泥的声音忽然顿了顿。他抬起头，目光有些恍惚。这句简单的话，在他心里激起了异样的涟漪。他想起了自己这个远方来客，是如何被清水镇接纳的。李婆婆的糕饼铺，赵铁匠的铁皮小鸟，小铃铛的药囊，石蛋笨拙的友谊......这些不正是这句话最好的注解吗？
老秀才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不点破，只是继续讲解：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句话的意思是，别人不了解你，你却不生气，这不就是君子的修养吗？
石蛋在下面小声嘀咕：那要是有人冤枉俺，俺肯定要生气！
几个孩子偷偷笑起来。
老秀才也不恼，只是微微一笑：赵石蛋，若是有人冤枉你力气小，你会生气吗？
那怎么会！石蛋挺起胸膛，俺的力气全镇最大！
既然你确实有力气，又何必在意别人的误解？老秀才捋着胡须，真正的强大，来自于内心的确信，而不是别人的认可。
陈泥静静地听着，眼神渐渐明亮。这话像是说给石蛋听，却又像是在点拨他。这些日子，他偶尔还是会做噩梦，梦见风雪，梦见嘲笑他的声音。老秀才的话，像是一道阳光，照进了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课后，老秀才将陈泥单独留下。
这个字，你认得吗？老秀才在沙盘上写下一个字。
陈泥仔细辨认，摇了摇头。
仁，二人为仁。老秀才耐心解释，一个人独处时，看不出仁与不仁。只有在与人相处时，才能看出一个人是否心怀仁德。
他用树枝在字旁边画了两个小人并肩而立的图案：李婆婆雪夜救你，是仁；赵铁匠赠你铁鸟，是仁；叶郎中为你诊病，是仁；同学们与你友善相处，也是仁。这清水镇上，处处可见仁德。
陈泥看着沙盘上的图案，若有所思。
你可知我为何要教你认这个字？老秀才问。
陈泥想了想，轻声道：先生是要我记住大家的恩情。
不止如此。老秀才摇摇头，记住恩情是应当的，但我更希望你能明白，你也是这字中的一部分。将来若有能力，也要将这仁德传递下去，让这清水镇的仁德之风，因你而更加浓厚。
这番话对陈泥来说有些深奥，但他还是郑重地点头：我记住了，先生。
从那天起，老秀才对陈泥的教导越发用心。他不仅教认字，更常常借着讲解经典，传授为人处世的道理。
一日，讲到上善若水时，老秀才特意让陈泥去打一盆水来。
你看这水，老秀才指着水盆，装在圆器里便是圆的，装在方器里便是方的。遇热则化为气，遇冷则凝为冰。看似柔弱，却能穿石、破山。
陈泥凝视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忽然想起铁匠铺里烧红的铁块。铁至刚，水至柔，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强大。
你的性子，颇有几分像水。老秀才缓缓道，外表温和，内心坚韧。这是难得的品质，要好生珍惜。
陈泥似懂非懂，却将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
腊月二十八，私塾放年假前的最后一天。老秀才没有讲新课，而是给每个孩子发了一张红纸，让他们写下最想写的一个字。
石蛋歪歪扭扭地写了个字，小铃铛工工整整地写了个字，其他孩子也各自写了、、等吉祥字。
轮到陈泥时，他握着笔，犹豫了很久。沙盘上练习时还算熟练的字，落在红纸上却显得格外沉重。最后，他深吸一口气，认真地写下了一个字。
虽然笔画还显稚嫩，但结构端正，笔力沉稳。
老秀才看着这个字，眼中闪过欣慰的光芒。他亲自帮陈泥将这张红纸贴在私塾的墙上，就挂在天地君亲师的牌匾下方。
这个字，你要用一生去书写，去践行。老秀才语重心长地说。
放学时，天空又飘起了细雪。陈泥走出私塾，看见李婆婆正撑着伞在门外等他。
婆婆，我会写字了。陈泥仰起头，认真地说。
李婆婆慈爱地摸摸他的头：好孩子，婆婆知道你一定会写得很好。
走在回家的路上，陈泥不时回头，望向那座被白雪覆盖的青瓦院落。这一个月的学习，在他心里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那些看似枯燥的文字，原来蕴含着如此深刻的道理。它们不仅仅是交流的工具，更是前人智慧的结晶，是指引人如何立身处世的明灯。
这个冬天，在温暖的食物、治愈的草药、坚实的铁器之外，陈泥又获得了一种更加珍贵的东西——精神的滋养。就像一棵久旱的树苗，终于等来了甘霖，他的根系正在这片名叫清水镇的土地上，越扎越深。
夜晚，陈泥坐在炕上，就着油灯温习今日所学的《道德经》。当他读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时，忽然想起赵教头教他的冲拳。
至柔的水，何以能驰骋至坚？至刚的拳，何以要讲究柔劲？
这些看似矛盾的道理，在他心中交织、碰撞，激发出点点思想的火花。他隐约感觉到，这些不同的智慧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深层的联系。
窗外，雪落无声。陈泥放下书卷，吹熄油灯。在黑暗中，他轻轻抚摸枕边那只铁皮小鸟，又碰了碰怀里小铃铛送的药囊，最后在心中默写了一遍今日学会的字。
这个曾经一无所有的孩子，如今拥有了这么多。而最珍贵的，是老秀才在他心中播下的那颗智慧的种子。它正在悄悄发芽，终将长成参天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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