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个日头不毒，我搬了把竹椅坐在卦馆门口的桃树下，吧嗒吧嗒抽着烟斗。槐树底下阴凉，阿彩蜷在树根旁打盹，来福趴在它边上吐着红舌头。阿呆刚扫完地，搬个小板凳凑过来，眼巴巴瞅着我：“师傅，您再给我讲讲桃木为啥能辟邪呗？昨儿王婶家闺女还问我，把我问得直挠头。”
正说着，隔壁卖豆腐的老李头晃悠过来了，围裙上还沾着豆渣：“老谷，你这桃树底下凉快，借个地儿唠唠嗑。”话音没落，胡同口炸油条的张婶也端着搪瓷缸子凑过来，后头还跟着几个放学的娃娃。得，今儿这卦馆门口成了茶馆了。
我敲了敲烟斗灰，冲大伙儿笑道：“都想听桃木的门道？成，咱就唠唠。你们都听过‘桃饱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这句老话吧？杏和李子咋就这么招人嫌呢？”
张婶抿了口茶接话：“可不是嘛！我家那口子总说杏吃多了烧心，我孙儿去年贪嘴吃李子，连着泻了三天肚子。”
“这里头学问可深着呢！”我指了指头顶的桃树，“王母娘娘开蟠桃会，南极仙翁捧寿桃，为啥偏是桃？要说老祖宗把桃捧得高，除了能填饱肚子，还跟一位丑爷有关——钟馗！”
几个娃娃挤到前头，最小的虎头仰着脖子问：“谷爷爷，钟馗是谁呀？是不是捉鬼的大英雄？”
“哟，虎头这机灵劲儿随你奶奶！”我笑着点头，“这钟馗长得凶神恶煞，名字也讲究。一个‘九’里头加个‘首’，九条路都通的地儿才叫‘馗’。他专管捉鬼打鬼，手里拿的啥？桃枝！你们看我这门口的桃树，要是半夜有脏东西路过，保准被桃枝的阳气吓得绕道走。”
老李头摸着下巴琢磨：“怪不得道教的道观里总用桃木剑，敢情是这缘故？”
“老哥哥说到点子上了！”我从兜里掏出串桃核手串晃了晃，“不光桃枝，桃叶、桃核都能辟邪。咱中医拿桃仁入药，治啥？癫狂症！搁老辈人眼里，那就是被鬼附身了。你们说，杏仁、李仁咋没这功效？”
正说得热闹，胡同口突然传来哭声。抬眼一瞧，杂货铺的刘嫂子抱着孩子跌跌撞撞跑过来，孩子小脸烧得通红，眼睛半睁不睁的。“谷大师，快救救我家铁蛋！”刘嫂子声音都变了调，“从昨儿起就说胡话，大夫开的药喝了也不管用！”
我起身摸了摸孩子额头，脉象虚浮，再看刘嫂子眼底乌青，领口还沾着香灰，心里“咯噔”一下——这香灰颜色发暗，带着股腐臭味，分明不是寻常庙宇的香火。
“你是不是去后山荒废的破庙烧过香？”我盯着她问。
刘嫂子猛地愣住，嘴唇直哆嗦：“您咋知道？听人说……说走投无路时去那儿许愿最灵，能跟……能跟里头的人做交易……”
几个娃娃吓得往大人身后躲，张婶倒吸一口凉气：“做啥交易？莫不是跟那‘八号当铺’似的？”
我重重叹了口气：“差不多。那些荒庙看着破败，实则是民间见不得光的‘地下买卖’。穿金戴银进去，小心被黑吃黑；带着娃娃去，更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他们就盼着抓些干净魂魄，好拿去换……”话没说完，我冲阿呆一摆手，“快去拿桃枝和朱砂！”
给刘嫂子交代完驱邪法子，看着她走远，老李头压低声音问：“老谷，真有这种地方？”
“宁可信其有。”我往烟斗里添着烟丝，“老话讲‘穷不走荒庙，富不住孤坟’，桃树能辟邪，可人心的贪念比鬼还难缠。就像这杏和李子，吃多了伤身，可适量入药又是良方。万事万物，都得讲究个‘度’。”
正说着，阿呆突然指着巷子口喊：“师傅快看！铁蛋好了！”刘嫂子牵着活蹦乱跳的孩子，手里提着一篮子桃子，脸上笑出了泪花。虎头蹲在地上，用石子歪歪扭扭画着桃树，突然抬头问：“谷爷爷，那荒庙里的人，要是用桃木剑能赶走吗？”
“傻小子，桃木剑能驱鬼，可驱不了人心的欲念。”我摸了摸虎头的头，夕阳把桃树影子拉得老长，阿彩弓着背伸懒腰，来福摇着尾巴追蝴蝶。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老话啊，就像这桃树的根，扎在土里，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日子，也藏着数不清的警示和门道。
（吧嗒一口旱烟，烟杆子在鞋底磕了磕）
今天的故事一下子把我拽回四十多年前。那会儿我才十来岁，成天跟在师父屁股后头问东问西。记得有天傍晚，他蹲在院子里编竹筐，突然冒出来一句“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我当场就傻了眼：“师父，李子咋还能吃死人呢？”
没想到隔了两天，我又凑过去缠他。师父没吱声，从灶台边摸出张包过点心的旧纸，用烧火棍头蘸着锅底灰，歪歪扭扭写了行字塞给我——“韬养人，性伤人，利字下面埋死人”。我举着纸追着他满院子跑，他却只笑着敲我脑壳：“小崽子，自己琢磨去！”
后来有回他犯了烟瘾，吧嗒着自制的烟袋锅，才慢悠悠开口：“傻小子，‘桃养人’那是老实话！桃子润口养脾胃，杏子吃多了上火，李子酸涩，贪吃容易闹肚子，这些都是庄稼人祖祖辈辈试出来的。” 他指了指我一直揣在怀里的纸，火星子随话音明灭：“可这句‘韬养人’，看着像瞎编，里头藏的是真功夫！人呐，就得学会藏锋守拙，脾气别太冲，利字面前更得稳住。心平气和过日子，比啥补药都强！”
那张纸被我摸得边角发毛。
现在想想，师父当年不跟我多解释，偏要写个字条——他是用最笨的法子教我，啥叫“师父”？传手艺、授道理的是“师”，教做人、护着你长大的就是“父”。老话哪有啥真假对错？不过是一辈辈人把日子嚼碎了，再掺着心血熬成的理儿。
桃子养人、杏子李子吃多伤身，那是老辈人拿嘴巴试出来的道理；可“韬养人，性伤人”这话，分明是借谐音教你做人——藏着锋芒不冒尖，才能活得长远；由着性子胡来，迟早捅娄子；眼里只盯着个“利”字，为了钱啥都敢干，可不就是自己往坑里跳？
后来我才明白，老话就像千层底布鞋，一层是过日子的经验，一层是做人的讲究。你说非要分个真假？倒不如把两句话搁一块儿嚼一嚼，既能记住咋吃果子不伤身，又能品出几分老祖宗藏在字里行间的门道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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