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街角的风一入秋就带了凉，卷着槐树叶往谷一阁的门槛里钻。我刚把烟斗里的烟丝摁实，就听见门口桃树底下传来“咔嗒咔嗒”的皮鞋声——不是附近街坊穿的胶鞋或布鞋，是那种擦得锃亮、踩在青石板上都嫌硌得慌的尖头鞋。
抬头一瞅，进来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穿件藏青色西装，领带打得比庙里的经幡还板正，就是脸不对劲。两颊凹着，眼窝底下泛着青黑，最扎眼的是印堂那块，蒙着层灰气，像被人用湿抹布擦过似的。这面相，不用算也知道是最近犯了“耗”，要么破财，要么闹心。
“谷老师，您给看看？”他搓着手，往八仙桌对面坐，屁股刚沾着凳面又抬起来，显然是坐不住。我没急着搭话，把刚点着的烟斗递到嘴边抽了口，烟圈慢悠悠飘到他跟前，他下意识地躲了躲，袖口露出块亮闪闪的表——估摸着得抵普通人数月的工资。
“先说说，想算哪方面？”我指了指桌角的三枚铜钱，那是我师父传下来的，边缘都磨得光滑了。旁边的阿呆正蹲在地上喂来福，听见这话抬头，手里还攥着半块馒头，傻呵呵地笑：“师傅，他是不是丢钱啦？我昨天看见王婶丢了十块钱，脸也是这样垮着的。”
我瞪了阿呆一眼，这小子脑子直，说话没个遮拦。好在来的男人没往心里去，只是苦笑着摇头：“不是丢钱，是生意上的事。之前做建材生意，顺风顺水的，去年赚了点钱，就把原来的店面换了——原来那地方是个老平房，又小又暗，我寻思换个大的、亮堂的，生意能更好。可谁知道，换了之后就不行了，单子少了一半，还总遇到退货的，这才半年，快赔本了。”
他说着就往口袋里掏，摸出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往桌上一放：“谷老师，这是我一天的收入，您给摇一卦。”我没碰那信封，只是把铜钱推到他面前：“心诚点，想着你那老店面和新店面的事，连摇六次，把每次的正反面报给我。”
他点头，双手捧着铜钱，闭上眼睛念叨了几句，然后“哗啦”一声撒在桌上。阿呆凑过来看热闹，来福也跟着摇尾巴，阿彩从房梁上跳下来，踩在他的椅背上，尾巴一甩一甩的，盯着桌上的铜钱看。
“第一次，两个正一个反。”他声音有点发紧。我在纸上画了个“--”，又添了笔。就这么连着六次，卦象出来了——风地观变山地剥。我盯着卦象看了会儿，又抬眼瞅他：“你那老店面，是不是你刚创业时租的？里头是不是还摆着你刚开始做生意时用的东西，比如旧账本、破计算器之类的？”
他愣了下，点头：“对，刚开始没本钱，就租了个小破房，账本还是我老婆帮我记的，后来换店面，我嫌那些东西旧，就没带过去，扔在老房子里了。”
“扔了？”我把烟斗在桌角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地上，“《道德经》里说，‘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你那老店面，看着是破，可它跟着你从无到有，聚了你的‘气’——就像一棵树，根扎在哪儿，养分就从哪儿来。你把根拔了，换个新地方，看着光鲜，可气接不上，生意能好吗？”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阿呆在旁边插嘴：“师傅，是不是就像我养来福，刚开始它住小纸箱，后来换了大笼子，它还不适应，总往纸箱里钻？”我没忍住笑，这小子有时候倒能说准点：“差不多这意思。人跟地方是有缘分的，尤其是发家的地方，那是你的‘财库根基’，轻易动不得。”
正说着，门口又传来脚步声，一个女人拎着个布袋子走进来，穿着朴素的外套，头发扎得整齐，就是眼睛有点红。她看见男人，愣了下：“你怎么在这儿？”
男人看见她，脸一下子就沉了：“我来算生意的，你过来干嘛？”女人没理他，走到我跟前，声音有点发颤：“谷老师，您帮我看看，我家老房子……他想把老房子卖了，换个新的，我劝他别卖，他不听。”
我这才注意到女人的面相，印堂虽不如男人那么灰，但也是淡淡的青色，嘴角往下撇，是个操心的命。再看两人的眉眼，有几分相似，估计是结发夫妻。
“老房子？是你俩结婚时住的？”我问。女人点头：“对，那时候条件差，就买了个小两居，后来他做生意赚了钱，就嫌房子旧，说邻居吵，想换个别墅。可那房子是我们一起攒钱买的，孩子也是在那儿出生的，怎么能说卖就卖？”
男人在旁边哼了一声：“什么旧房子，又小又破，住着憋屈！现在有钱了，换个好点的怎么了？你就是眼界小！”
“眼界小？”女人的声音提高了点，眼圈更红了，“当初你创业没本钱，是谁跟我爸妈借的钱？是谁每天晚上帮你对账到半夜？现在赚了点钱，就嫌这嫌那，连家都想换了？”
两人吵起来，阿呆赶紧把来福抱起来，怕它被吓到。阿彩从椅背上跳下来，走到女人脚边，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裤腿。我敲了敲桌子，烟斗柄在桌上发出“笃笃”的声：“别吵了，先算房子的事。”
我把刚才的卦象往男人面前推了推：“你这卦，变爻在第四爻，‘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本是个好卦，可你动了根基，就成了‘剥’卦——‘剥床以肤，凶’。你要是把老房子卖了，不光生意好不了，家里还得闹矛盾，到时候可不是破财那么简单。”
“真有这么严重？”男人的语气软了点，眼神里多了几分犹豫。
“你没听说过‘糟糠之妻不下堂，发家之宅不换梁’？”我抽了口烟，慢悠悠地说，“《礼记》里讲‘诚于中，形于外’，你的根在哪儿，你的运就在哪儿。你老婆是跟你共过苦的，老房子是你发家的地儿，这俩都是你的‘福源’。你把福源扔了，跟断了自己的胳膊腿有什么区别？”
我又指了指他的印堂：“你这灰气，就是因为丢了福源，气接不上了。要是再把老房子卖了，这灰气就得变成黑气，到时候不光生意赔本，家里还得鸡飞狗跳，说不定还会有是非。”
他盯着卦象看了半天，又看了看旁边的女人，女人别过脸，擦了擦眼睛。阿呆在旁边小声说：“叔叔，我师傅说得对，我上次把我攒的糖换了别人的玩具，后来糖没了，玩具也坏了，可后悔了。”
男人沉默了会儿，拿起桌上的信封，又塞回口袋里，然后站起身，对女人说：“那……老房子不卖了？店面也换回去？”女人点点头，眼圈还是红的，却露出了点笑模样：“早就该这样了，咱又不是没地方住，干嘛非要换？”
两人要走的时候，我叫住他们：“回去把老店面里的旧账本、破计算器找出来，摆回原来的位置，再让你老婆给你做碗面条，放两个鸡蛋——夫妻和，根基稳，生意自然就顺了。”
他们应着，相跟着走了。阿呆蹲在地上，看着他们的背影，问我：“师傅，他们以后会好起来吗？”我摸了摸他的头，又看了看趴在旁边的阿彩和来福：“会的，只要守住根，就丢不了运。”
风又吹进来，槐树叶落在桌上，我把烟斗重新装满烟丝，点着了火。谷一阁里静悄悄的，只有烟斗燃烧的“滋滋”声，还有阿呆跟来福玩闹的笑声。其实人这一辈子，就像这桃树和槐树，根扎在土里，才能枝繁叶茂，要是总想着挪地方，再粗的树也会蔫掉。
正想着，阿彩突然跳上桌子，用爪子扒拉了扒拉那三枚铜钱，我笑了笑——这猫，估计是又想看热闹了。
从明天开始，持续半个月，一天两章。光棍节多看点书也是极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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