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云岭山脉深处的鹰愁涧村已经醒来。
张野蹲在灶台前,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把柴火塞进灶膛。火光映着他十九岁的脸,黝黑的皮肤上沾着几点木屑。他盯着火焰看了几秒,起身走到水缸边,舀起半瓢凉水,就着昨夜的剩饼子,三口两口吞下肚。
里屋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张野动作顿住,侧耳听了听。咳嗽声停了,变成沉重的喘息。他放下水瓢,轻手轻脚掀开破旧的布帘。
土炕上,母亲陈秀兰侧躺着,背对着门。薄被下的身形瘦得惊人,脊椎的位置能看见不自然的凸起——那是三年前采药时从崖上摔下来留下的。山里的郎中来看过,摇着头说:“脊柱伤了,命保住了,站不起来了。”
“娘。”张野低声唤道。
陈秀兰没回头,只是哑着嗓子说:“灶上……灶上还有两个馍,你带上。”
“我吃过了。”张野走到炕边,从墙角木箱里翻出一个小布包。布包已经洗得发白,边角磨出了毛边。他打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八十二块钱——上个月卖山核桃剩下的。
他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
八十二块,加上今天要背出去的山货,应该能凑够这个月的止痛药钱。
“我去趟县城。”张野把布包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拍了拍,“下午就回。”
陈秀兰终于转过身。她的脸因为长期卧床而显得苍白浮肿,但眼睛还是亮的,像山涧里没被污染的水。“栈道……栈道滑,你慢些走。”
“晓得。”
张野退出里屋,走到堂屋墙角。那里放着两个鼓鼓囊囊的麻袋,一个装着晾干的香菇,一个装着野山菌,都是他这半个月在山里一点点采来、一个个挑拣、一个个晾晒的。他蹲下身,把两个麻袋的提绳并在一起,打了个结实的结,然后转身,将绳结套在额头上。
一百二十斤。
他深吸一口气,腰腿同时发力,整个人像一张绷紧的弓,缓缓站了起来。麻袋离开地面时发出沉闷的摩擦声。重量压在额头上,勒出一条深深的红痕,然后重量传导到脊背、腰、腿,最后落在那双赤着的脚上。
张野的脚很大,脚趾张开,像鹰的爪子一样牢牢抓住地面。脚底布满了厚厚的老茧,颜色比身上其他皮肤更深,近乎褐黑色。老茧之间是纵横交错的疤痕——有被碎石割的,有被荆棘划的,有冬天冻裂的,有夏天烫伤的。最显眼的是右脚脚心一道三寸长的疤,那是十二岁时踩到生锈的捕兽夹留下的。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天光透了进来。
鹰愁涧村一共十八户人家,散落在半山腰一块相对平坦的洼地里。张野家的土屋在最东头,再往外就是陡峭的崖壁。晨雾像乳白色的纱,缠绕着远处的山峰。村里已经有人活动了,隔壁王婶正在院子里喂鸡,看见张野,扬声问:“山崽,又去县城?”
“嗯。”张野应了一声,没停步。
“给你娘带个好!”王婶在后面喊。
张野举起一只手挥了挥,表示听见了。额头的麻袋随着动作晃了晃,他赶紧稳住重心。
出村的路只有一条——沿着山体开凿出来的栈道。
说是栈道,其实就是在崖壁上打进木桩,铺上木板。窄的地方只有一尺宽,有些地方的木板已经腐朽了,踩上去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护栏?不存在的。十年前村里组织修过一次护栏,张野的父亲张大山就是在那次修栈道时坠崖的。
尸骨都没找全。
张野在栈道入口停了一下,目光扫过崖下深不见底的雾气。然后他迈出第一步,赤脚踩在冰冷的木板上。
一步,两步,三步。
他的步伐很稳,每一步都踩在木板最结实的位置。这不是天生的,是十年走出来的经验。哪块木板有裂缝,哪段栈道有暗冰,哪个转弯处风大,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走了约莫半小时,栈道开始爬升。这是最累的一段,木板倾斜的角度几乎有三十度。张野的呼吸变得粗重,汗水从额角渗出,顺着脖颈流进破旧的粗布衣领。但他没有停,只是调整了呼吸的节奏——吸气两步,呼气两步,像某种古老的仪式。
太阳升起来了,雾开始散。
山峦露出真容。云岭山脉像一头沉睡的巨兽,脊背起伏,覆盖着墨绿色的原始森林。鹰愁涧在巨兽的腋窝里,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张野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天空。天空很蓝,蓝得刺眼。有鹰在盘旋,翅膀张开,几乎不动,就那样悬在天上。他有时候会想,如果自己会飞该多好。从山顶直接飞到县城,不用走这该死的六小时栈道。
但他不会飞。
他只会走。
又走了一个小时,栈道开始平缓。张野在一处稍微宽敞的平台停下,把麻袋卸下来,坐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喘气。他从怀里摸出那个布包,又数了一遍钱。
八十二块。
药房的刘大夫上次说,止痛药涨到一千一了。如果山货能卖个三百多,加上这八十二,差不多够。
他重新捆好麻袋,背起,继续走。
四个小时后,栈道终于到了尽头。前方出现了泥土路,路边开始有零星的农田。再往前走半小时,房屋密集起来,电线杆出现了,柏油马路出现了,汽车的声音传来了。
岩山县到了。
张野走进县城时,已经是中午。街道两边是各种店铺,卖衣服的、卖电器的、卖手机的。玻璃橱窗擦得锃亮,里面摆着他叫不出名字的东西。行人穿着干净的衣服,有些年轻人边走边看手里发光的屏幕。
他赤着脚,背着巨大的麻袋,走在街上显得格格不入。
有人侧目,有人避开,也有人早就认识他——这个每隔半个月就会背着山货从山里出来的赤脚少年。
张野目不斜视,径直走向老街。
老街在县城西头,房子旧,路也窄,但这里的东西便宜。张野要去的“老陈杂货铺”就在老街中段。店铺不大,门口挂着块褪色的招牌,玻璃柜台里摆着针头线脑、油盐酱醋。
店主老陈六十多岁,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听见动静抬起头。
“来了?”老陈放下报纸。
“嗯。”张野卸下麻袋,解开绳结。香菇和野山菌的香气散出来。
老陈走过来,蹲下身,抓起一把香菇看了看,又捏起几朵野山菌。“品相不错,都是今年新晒的。”
“都是最好的。”张野说。
老陈点点头,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老式杆秤。一袋一袋称,嘴里念念有词地算账:“香菇六十三斤,野山菌五十七斤……按老价钱,香菇六块一斤,野山菌五块五一斤……”
张野安静地等着,眼睛盯着秤杆。
最后老陈掏出计算器按了按:“总共……七百四十二块五。给你凑个整,七百四十三。”
他从柜台抽屉里数出七张一百的、四张十块的、三个一块的硬币,放在玻璃柜台上。
张野没急着拿钱。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把八十二块钱拿出来,和新赚的钱放在一起,重新数。
八百二十五块。
还差三百七十五。
他抬起头:“陈伯,价钱……能不能再高一点?”
老陈叹了口气:“山崽,不是我不帮你。现在人都去超市买包装好的,这种散货不好卖。我这个价已经是看在老交情的份上了。”
张野沉默了几秒,点点头:“晓得了。”
他把钱仔细叠好,放进布包,揣回怀里最贴身的口袋。然后重新捆好空麻袋,背在肩上。
“下回还来?”老陈问。
“来。”张野说,转身出了店铺。
接下来要去药房。
县里最大的药房在中心街,叫“安康大药房”。张野走进去时,空调的冷风让他打了个寒颤。他的赤脚踩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留下几个淡淡的泥印。
柜台后面的店员是个年轻姑娘,看见张野,皱了皱眉。
“我买止痛药。”张野走到柜台前,“给卧床病人用的那种。”
“名字?”姑娘敲着键盘。
“陈秀兰。”
姑娘输入名字,屏幕跳出信息。她看了一眼,说:“上次开的药没了,现在有新款的,效果更好。”
“多少钱?”
“一千二。”
张野以为自己听错了:“多少?”
“一千二百块,一盒,一个月的量。”姑娘重复道,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这是进口的,效果好副作用小。你要不要?”
张野感觉怀里的布包突然变得滚烫。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不要我就叫下一位了。”姑娘说。
“要。”张野的声音很干,“但我钱不够,能不能……”
“不能。”姑娘打断他,“我们这不赊账。”
后面有人排队,开始催促。张野退到一边,看着姑娘接待下一个顾客。那是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刷卡,拿药,离开,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
张野站了足足五分钟,直到姑娘抬头看他:“你还买不买?”
“我……我钱不够。”张野说,“有没有便宜点的?”
“便宜的副作用大,而且现在没货。”姑娘说,“要不你去别家问问?”
张野点点头,转身出了药房。
外面的阳光刺眼。他站在药房门口,感觉怀里的八百二十五块钱像冰块一样凉。还差三百七十五。三百七十五块,对有些人来说可能只是一顿饭钱,对他来说是母亲一个月的止痛药钱。
他可以去别家药房问问,但心里清楚,县里就这家药最全。其他小药房更不可能有卧床病人专用的止痛药。
怎么办?
再去山里采点东西?来不及了,母亲今晚就会疼得睡不着觉。
借钱?村里谁家有余钱借给他?
张野沿着街道慢慢走,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天空传来一声闷雷,他才回过神来。
要下雨了。
云层从西边压过来,黑沉沉的。街上行人开始加快脚步,小贩忙着收摊。张野看了看天,决定先找个地方躲雨。
他记得前面不远有个网吧,门口有屋檐。
刚走到“极速网吧”门口,雨就下来了。不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而是夏天的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白色的水雾。张野退到屋檐下,把空麻袋垫在屁股底下,坐在台阶上。
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来,在他脚前汇成一条小溪。他的赤脚泡在水里,冰凉。
他盯着雨水发呆,脑子里还在算那三百七十五块钱。采什么能卖这么多?野蜂蜜?那个要看运气,而且这个季节不是采蜜的时候。药材?值钱的药材都在深山绝壁上,一个人去太危险……
网吧的玻璃门突然被推开,一股空调冷气和烟味混在一起涌出来。两个年轻人叼着烟走出来,看见坐在门口的赤脚少年,愣了一下,然后低声笑着走开了。
张野没在意。他习惯了。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玻璃门,门里贴着一张巨大的海报。海报设计得很炫酷,深蓝色的背景上,一个穿着铠甲、手持光剑的角色站在星空下。角色脚下是燃烧的大地,头顶是璀璨的星辰。
海报上方是一行大字:
《永恒之光》全球同步公测
下方小字:
首款“神经沉浸+体感同步”网游
改变命运,从此开始!
今日公测!
张野盯着海报看了几秒。游戏?他听说过,村里有几个年轻人去县城网吧玩过,回来吹得天花乱坠。但他从没碰过。一是没时间,二是没钱,三是不感兴趣。
改变命运?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笑容。命运要是这么好改变,他爹就不会摔死,他娘就不会瘫在床上。
雨越下越大。
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汽车偶尔驶过,溅起高高的水花。张野把脚从水里抬起来,在裤腿上蹭了蹭水。老茧泡了水会变软,走路容易打滑,得小心。
就在这时,一辆白色的跑车从街角拐过来,速度很快。
张野看见车的时候,车已经离得很近了。司机似乎也没想到雨这么大,视线不好,等看到路边积水时,刹车已经来不及了。
车轮轧进积水坑。
“哗——”
一道泥水墙掀起来,劈头盖脸浇在张野身上。
他整个人僵住了。泥水从头发流下来,流进眼睛,流进嘴里,又咸又涩。身上的粗布衣服瞬间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麻袋也被浇透了,沉甸甸地淌着水。
跑车在十几米外刹住。
张野抹了把脸,睁开眼睛。雨幕中,那辆白色跑车的倒车灯亮起,慢慢倒回来,停在他面前。
车窗摇下。
驾驶座里坐着一个女孩,看起来和他年纪差不多,可能还小一点。齐肩的短发,白皙的皮肤,眼睛很大,此刻睁得更圆,里面满是慌乱和歉意。
她盯着张野看了足足三秒,似乎被他的狼狈样子震住了。
然后她手忙脚乱地翻包,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红色的钞票,从车窗递出来。
“对、对不起!”女孩的声音很好听,但带着颤音,“我不是故意的……这个,你拿去干洗……或者买件新的……”
张野看着她手里的钱。
五百块。
有了这五百块,加上他怀里的八百二十五,不仅能买药,还能剩一点给母亲买点营养品。
他的手指动了动。
但最终,他没有接。
他抬起头,雨水顺着下巴滴落。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他自己都意外:“衣服是山里自己织的,洗洗就好。”
女孩愣住了,手僵在半空。
张野站起来,拎起湿透的麻袋,转身准备离开。雨还在下,但他不想在这里待了。
“等等!”女孩推开车门,也顾不上打伞,直接冲进雨里,“你……你浑身都湿透了,这样会生病的!”
她跑到张野面前,手里的钱还捏着。雨瞬间把她也浇湿了,短发贴在脸颊上,白色的t恤变得透明。
张野看着她,没说话。
女孩咬了咬嘴唇,突然做出决定:“你住哪?我送你回去!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山里。”张野说,“车开不进去。”
“山里?”女孩一愣,“哪个山?”
“云岭。”张野顿了顿,“鹰愁涧。”
女孩显然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她犹豫了一下,但看着张野赤脚站在雨里、浑身湿透的样子,那种愧疚感又涌上来。
“那我……那我至少送你到能躲雨的地方。”她固执地说,“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
张野看了她几秒,最后点点头:“前面有个桥洞。”
两人回到车上。女孩打开空调暖气,车里的温度慢慢升起来。张野坐在副驾驶,尽量不让湿透的身体碰到真皮座椅。他把麻袋放在脚下,那东西还在滴水。
女孩发动车子,开得很慢。
“我叫苏晴。”她突然说。
张野没接话。
“刚才真的对不起。”苏晴又说,从后视镜里看他,“你这衣服……真的不要钱?”
“不要。”张野说。
苏晴不说话了。她从小到大,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但没见过这样的。被浇了一身泥水,不要赔偿,甚至连一句抱怨都没有。
车开到桥洞,雨确实小了点,但还没停。桥洞下已经躲了几个路人,看见跑车开过来,都好奇地张望。
苏晴停下车,从后备箱翻出一件自己的外套——一件浅蓝色的运动外套,看起来很新。
“这个你拿着。”她塞给张野,“干净的,你先换上,湿衣服穿着真的会感冒。”
张野看着手里的外套,面料很柔软,带着淡淡的洗衣液香味。他沉默了两秒,说:“谢谢。我会洗干净还你。”
“不用还——”苏晴话没说完,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屏幕,脸色变了变,没接。
手机一直响。
张野推开车门:“谢谢送我。”
他下了车,走进桥洞。苏晴坐在车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桥洞的阴影里,手机还在响。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接起来。
“爸,我说了我在外面……”
电话那头传来严厉的声音。苏晴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测试头盔我已经给了技术部了,你们还想怎样?……我不会回去的……什么叫不务正业?《永恒之光》是公司最重要的项目,我参与测试怎么了?”
电话那头说了很久。
苏晴咬紧嘴唇,最后说:“好,你不管我,我也不用你管。”
她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在副驾驶座上,趴在方向盘上。雨点打在车窗上,噼啪作响。
几分钟后,她抬起头,看向桥洞的方向。
那个赤脚少年已经不见了。
苏晴发动车子,调头,朝县城外开去。她心情很乱,不想回酒店,也不想见任何人。车开到郊外,雨又大了起来。山路弯弯绕绕,她没注意路牌,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开上了一条很窄的土路。
前面是个急弯。
她急打方向盘,车轮在泥地里打滑。
“砰!”
车头撞上了路边的一棵树。
安全气囊弹出来,苏晴被震得头晕眼花。她坐在车里,缓了好一会儿,才推开车门下车。
车头瘪了一块,轮胎陷进泥里。雨还在下,四周是茂密的山林,看不到一个人家。
手机没信号。
苏晴站在原地,浑身湿透,第一次感到真正的恐慌。
而此刻,张野已经走出了桥洞。雨小了,他赤脚踩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朝县城外的栈道走去。怀里揣着八百二十五块钱,手里拎着湿麻袋,肩上披着苏晴的外套。
他得在天黑前赶回山里。
至于那三百七十五块钱的缺口……他还没想好怎么办。
但他会想到办法的。
一直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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