娥英留下的安神丹药散发着清苦的草木气息，在秋清几阳光满溢的卧房里静静弥散。窗外的日头从明晃晃的正午，逐渐西斜，染上橘红，最终被沉静的靛蓝夜色取代。庄园里仆从的脚步声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份笼罩主屋的、令人心悬的寂静。
你屏退了所有想来帮忙或探视的人。冯林被你不容置疑的眼神挡在门外，田初齐只默默送来一壶安神的清茶和干净的替换衣物。未苗在门外徘徊了几次，终究没敢进来，只透过门缝用担忧的目光望了望。
此刻，这间充满秋清几个人风格——明亮、杂而不乱、随处可见各种新奇玩意儿和半成品机关——的宽敞卧室里，只剩下你和床上无声无息的人。
秋清几依旧安静地躺着，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过于深沉的睡眠。暖黄的床头灯勾勒出他深刻的眉眼轮廓，长睫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安静的阴影，平日里总是神采飞扬、说起话来眉飞色舞的脸，此刻只有一片近乎脆弱的宁静。唯有胸口极其缓慢的起伏，证明生命还在延续。
你坐在床边那张铺着柔软皮毛的矮凳上，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他。最初的惊慌失措被一种更深沉、更绵长的担忧取代。你按照娥英的嘱咐，每隔一段时间，便小心地扶起他，用温水化开丹药，一点点喂他服下。他的身体温热却沉重，脑袋倚在你肩头，呼吸浅淡地拂过你的颈侧。每一次喂药，你都格外耐心，生怕呛到他。
喂完药，你会用浸了温水的软巾，轻轻擦拭他的额头、脸颊、脖颈。指尖偶尔不经意掠过他的皮肤，触感温热，却缺乏生机应有的弹性。你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什么易碎的梦。
更多的时候，你只是坐着，静静地看着他。房间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能听到自己平稳却略显沉重的心跳。这种寂静放大了你内心所有的思绪，它们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填补着空旷的时间。
【脸色好像比刚才好了一点点？还是灯光的原因……嘴唇好像没那么白了。】
你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试图从细微处寻找好转的迹象。
【接骨木莓的味道……还是很淡，但好像没那么乱了？昨天闻着还有点发苦，今天好像只剩一点清甜的尾调了……是药起作用了吗？】 你无意识地嗅了嗅空气，那总是充满阳光活力的浆果气息，此刻微弱得像晨雾。
【胡子好像长出来一点了……他平时那么爱捯饬，醒来要是发现自己这副样子，肯定要炸毛……】 目光落在他下颌冒出的淡青色胡茬上，你几乎能想象出他醒来后跳脚的样子，嘴角不由得弯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压平。
【到底什么时候能醒……陌泽只说等，可要等到什么时候？衣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当时是不是很难受？都怪我，没早点发现……】自责又如影随形地攀附上来。
【冯林今天又想偷懒不组织人做结义任务跑过来看你，被我瞪回去了……要是你在，肯定早就咋咋呼呼地把人都揪齐了。未苗还在研究他那新机关，说等你醒了要给你看个厉害的……大家其实都很担心你，秋清几。】
【今天外面的阳光特别好，你庄园里那几株向日葵开得金灿灿的，你最喜欢的那种……等你醒了，我们一起去看看？】
这些思绪琐碎、平凡，甚至有些笨拙。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深刻的剖析，只有最日常的观察、细微的担忧、笨拙的牵挂，以及一点试图用回忆和期待来驱散阴霾的小心思。
你不知道，这些毫无防备流淌出的心声，对于意识被困在漆黑粘滞深渊中的秋清几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的世界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时间的概念。只有沉重到令人窒息的黑暗，和一种不断下坠、仿佛要沉入虚无的恐惧。他的“阳光开朗”，所有赖以生存的外壳，在这片绝对的混沌中都失去了意义。他感到冷，感到无尽的孤独，感到自我正在一点点被这片黑暗稀释、吞噬。
然后，不知从何时开始，黑暗的深处，开始断断续续地浮现出一些……碎片。
起初是模糊的光斑，像隔着重度磨砂玻璃看到的晕影。
接着是一些极其微弱、仿佛从极遥远的水底传来的声音。
渐渐地，光斑有了颜色——是暖黄的，像他床头那盏灯。
声音也逐渐清晰，是一个他熟悉到骨子里的嗓音，在说着一些……很琐碎的话。
在说他脸色好不好，胡子该刮了。
在担心他的信息素，在自责。
在说冯林偷懒，说未苗的机关，说大家都想他。
在说……向日葵开了，等他一起去看。
这些话语和画面并不连贯，像信号不良的收音机，时断时续，时强时弱。但它们带来的感觉，却无比清晰——那是温暖。一种与这片冰冷死寂的黑暗截然不同的、带着生命气息的暖意。
这暖意，如同黑暗深海中唯一的光源，微弱，却固执地存在着，吸引着他不断下坠的意识。他开始本能地、艰难地，朝着那光源和声音的方向挣扎。每当他快要被黑暗彻底吞没时，那声音总会适时地响起，说着一些让他心尖发颤又发酸的琐事，将他重新拉回一丝清明。
他“听”到了你的自责。想反驳，想说“关你屁事，是副本的错”，却发不出声音。
他“听”到了你对大家近况的念叨。想笑，想吐槽冯林果然靠不住，想显摆未苗的机关肯定没他的好，却动弹不得。
他“听”到了你说向日葵，说阳光。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痒痒的，涩涩的，又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渴望。
这种被“监听”着、被细腻地关注着、被笨拙地期盼着的感觉，对他而言陌生而震撼。他习惯于做那个照顾别人情绪、活跃气氛、把阳光洒给大家的人。他习惯于用爽朗的笑声和直球的行动，掩盖内心的敏感和回避。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以这样全然无力、彻底暴露的姿态，躺在那里，“听”着另一个人为他心潮起伏，为他絮絮叨叨。
这感觉……有点丢脸，有点窝囊。但为什么，心底那冰封的某个角落，却在这持续不断的、温水般的关切中，悄然融化了一丝？为什么，那不断拖拽他下坠的黑暗，似乎因为这微弱的光源和声音，而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他分不清这是梦，是幻觉，还是濒死的走马灯。但如果是走马灯，为什么主角不是他那些轰轰烈烈的“丰功伟绩”，不是他结交的四方豪杰，而是这些平淡到近乎琐碎、却充满了……“慕温”气息的片段？
时间在现实与意识的深渊中以不同的流速流逝。
你不知道秋清几正在经历什么。你只是日复一日地守着。喂药，擦身，活动肢体，对着他说话。说的内容天马行空，有时是帮会里新发生的鸡毛蒜皮，有时是你自己练刀时的心得，有时只是窗外的天气，和偶尔飞过的小鸟。
你的作息几乎与他同步。困了，就伏在床边小憩；饿了，就吃些未苗定时送来的清淡食物。你甚至开始习惯房间里这另一种形式的“安静”——他平稳却微弱的呼吸声，成了背景音；他身上那淡到几乎闻不见的接骨木莓气息，成了空气里固定的基调。
某个深夜，雷声隐隐。夏日的骤雨毫无预兆地敲打起窗户。
你被雨声惊醒，第一时间看向床上的人。他依旧沉静，但窗外的闪电划过时，你似乎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是错觉吗？
你起身，检查窗户是否关严，又走回床边，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探探他额头的温度。
就在你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刹那——
他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如同蝴蝶翅膀掠过水面，轻得几乎无法捕捉。
你的手僵在半空，呼吸屏住，心脏在瞬间漏跳了一拍。
你紧紧盯着他的脸，不敢眨眼。暖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睑依旧闭合，面容平静，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光影制造的幻觉。
但你的直觉告诉你，不是。
你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手，重新在凳子上坐下。这一次，你没有移开目光。胸腔里，某种沉寂了许久的东西，开始不安分地鼓噪起来。
雨声淅沥，敲打着窗棂，也敲打在你骤然加快的心跳上。
床榻上，秋清几依旧沉睡。
但你知道，有些东西，正在这无声的守候与意识的深海中，悄然改变。
潮汐，或许即将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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