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流转，不知不觉，江南的盛夏已近尾声。空气里少了些燥热，多了几分湖风送来的清爽。庭院中的蝉鸣不再如月初那般喧嚣，变得疏落而绵长，反衬得四周愈发宁静。
这一日傍晚，用过简单的晚膳，萧绝与沈清言信步来到湖畔那座小小的、由竹子搭建的凉亭中。亭子三面环水，只一条窄窄的栈桥与岸相连，视野极佳。
夕阳正缓缓沉向远山的怀抱，将西边的天空渲染成一幅瑰丽无比的画卷。赤金、橙红、绛紫、淡粉……无数种颜色恣意流淌、交融，倒映在平滑如镜的太湖水面，天光云影共徘徊，美得令人屏息。几只归巢的水鸟划过天际，投入湖畔的芦苇丛中，漾开一圈圈金色的涟漪。
萧绝与沈清言并肩坐在亭中的竹椅上，面前石桌上摆着一壶温热的清茶。湖风轻柔地拂过面颊，带来湿润的水汽和远处荷塘残留的淡淡清香。
两人都未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这天地间壮丽而又温柔的景色，享受着这份无须言说的安宁。萧绝的手自然地搁在石桌上，沈清言的手便轻轻放在了他的手边，指尖偶尔相触，传递着无声的暖意。
良久，萧绝的目光从绚烂的天际收回，落在了身旁沈清言沉静温和的侧脸上。夕阳的余晖为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让他本就清俊的轮廓显得愈发柔和。
萧绝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历经沧桑后的慨叹，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清言，”他唤道，手指微微一动，将沈清言的手完全握入掌心，感受着那熟悉的微凉与细腻，“你说……这重生一世，颠沛流离，机关算尽，血火交织……究竟，是为何？”
他的问题很轻，却重若千钧。穿越了前世今生的迷雾，贯穿了所有惊心动魄的过往，直指命运的核心。
是为了向秦灼复仇，雪前世毒杀之恨？
是为了拨乱反正，替自己、替沈清言、替无数忠良洗刷冤屈？
是为了守护萧氏江山，铲除世家毒瘤，推行新政，缔造一个河清海晏的盛世？
还是……仅仅为了挣脱那既定的、悲惨的结局，活下来？
所有这些，似乎都是答案，却又似乎都不完全是。
沈清言闻言，微微侧过头，迎上萧绝那双深邃如夜空、此刻却映照着霞光与自己的赤眸。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唇边缓缓漾开一个清浅而了然的微笑。那笑容里，有洞悉，有释然，更有一种历经千帆后、尘埃落定的温柔。
他任由萧绝握着自己的手，目光也投向那渐次暗淡却依旧辉煌的天际，仿佛在回顾他们共同走过的、漫长而跌宕的岁月。那些朝堂上的博弈，牢狱中的绝望，法场上的惊心，战场上的惨烈，生死关头的抉择……一幕幕，清晰如昨。
片刻后，他轻轻转回视线，重新望进萧绝的眼眸深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坚定：
“为复仇？为平冤？为这你倾注心血的盛世江山？”他微微顿了一下，眼中光芒清亮，“或许，都是。那些是我们走过的路，背负的责任，无法回避的因果。”
然而，他的语气在这里发生了微妙的转折，不再是对过往的总结，而是对内心的剖白，是对眼前人最直接、最深情的回应：
“但于我而言……”
他身体微微倾斜，以一种全然信赖与依恋的姿态，轻轻靠在了萧绝坚实而温暖的肩头。这个动作自然而然，仿佛早已演练过千百遍。他的声音放得更轻，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珠落盘，敲在萧绝的心上：
“这重生一世，穿越茫茫时空，历经种种磨难……或许，冥冥之中，都只是为了——”
他停顿了一瞬，仿佛在凝聚所有的情感与信念，然后，清晰而温柔地说出了最终的答案：
“遇见你，爱上你，与你并肩走过这腥风血雨……最终，能在这江南烟雨里，与你共度余生，白首不离。”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家国大义的渲染，只有最朴素、最个人、也最真实的情感归属。他将宏大的重生叙事，最终落点在了“你”与“我”之间，落在了这烟雨湖畔的相守之上。
萧绝的心，在听到这番话的刹那，仿佛被最滚烫的岩浆包裹，又似被最清澈的泉水涤荡。一股汹涌澎湃的热流从心脏最深处奔涌而出，瞬间席卷四肢百骸，冲垮了所有冰封的防线。前世孤寂惨死的冰冷，今生步步为营的紧绷，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沈清言这温柔而坚定的告白中，得到了最终的补偿与圆满。
什么皇图霸业，什么功过是非，在“与你共度余生，白首不离”这短短数字面前，都显得不再那么重要。他重生一世，挣脱宿命，所求的，或许归根结底，也不过是如此。
喉咙有些发紧，胸腔被巨大的情感填满，几乎要满溢出来。萧绝没有再说任何话，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他只是收拢手臂，用尽所有的温柔与力道，将靠在自己肩头的爱人，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他的下巴轻轻抵在沈清言的发顶，闭上眼，深深呼吸着那令人心安的气息。
沈清言也安静地回抱着他，脸颊贴着他坚实的胸膛，听着那稳健而有力的心跳声，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宁与幸福将灵魂都浸润得饱满。
夕阳彻底沉入了远山之后，天际最后一道霞光正在消逝，由绚烂的金红转为静谧的靛蓝与灰紫。湖面失去了耀眼的光斑，变成一片深邃沉静的墨蓝，倒映出初升的星子和凉亭的模糊轮廓。
晚风依旧轻柔，带着夜的凉意。
凉亭中，相拥的身影在渐浓的暮色里，化为一幅静谧的剪影。他们的影子被最后的天光拉得很长，在栈桥和湖面上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仿佛本就是一体。
远远望去，那白墙黛瓦的小院，那烟波浩渺的太湖，那暮色中相拥的人影，共同构成了一幅永恒的水墨画卷。
画卷的名字，或许可以叫作——重生之幸。
或者，更简单些——与君共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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