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节将至未至，空气里湿漉漉的，带着泥土和植物根茎蓬勃生长的气息。午后一场急雨骤歇，屋檐还在滴滴答答落着水珠，庭院中的草木被洗刷得青翠欲滴。湖面升起淡淡的雾气，将远山近水晕染得如同水墨。
萧绝照例在书房窗下的软榻上小憩养神，身上盖着薄毯。沈清言则在另一侧的书案前，整理着他近期对太湖周边水文和农事的观察记录，偶尔提笔添注几行，神情专注而平和。雨后的清凉与静谧，让人心神俱宁。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被一阵刻意放轻、却仍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守在院外的影卫首领亲自引着一人来到书房门外。来人并非寻常信使，而是一名面容普通、目光却精亮沉稳的中年人，身着不起眼的灰布短打，像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但微微急促的呼吸和衣角不易察觉的泥点，显示他是一路疾行而来。
“王爷，国公，”影卫首领低声道，“京中急讯，陛下亲笔。”
“亲笔”二字，让萧绝缓缓睁开了眼睛，沈清言也搁下了笔。能让萧宸动用这条最隐秘、最紧急的渠道送来亲笔信，绝非寻常问候。
来人从贴身内袋取出一个用油纸和蜡封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竹筒，双手奉上。竹筒上没有任何标记，但封口的火漆纹样萧绝和沈清言都认得。
萧绝示意，影卫接过竹筒，仔细检查后打开，取出里面一卷质地精良、却因长途携带而略有磨损的明黄绢帛。展开，果然是萧宸的笔迹，墨迹有些潦草，甚至有几处因用力过猛而微微晕开，全然不似往日工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焦虑。
“皇叔、沈师傅尊鉴：
见字如晤。京中一别，倏忽数月，遥念江南风物，更思二老康健，心甚慰之。然侄儿愚钝，御极以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近日尤感力不从心，惶惑难安，不得已提笔诉于二老……”
信的开头尚维持着帝王的矜持与对长辈的问候，但很快，笔锋便急转直下，扑面而来的是具体而棘手的困境：
“西北三州自去岁冬少雪，今春又逢大旱，赤地百里，河渠干涸，麦粟无收。朝廷虽已拨付赈灾钱粮，然……然州县官吏层层盘剥，勾结地方豪强，致使救命之粮十不存三！灾民啼饥号寒，已有聚众哄抢官仓、围堵府衙之事，民怨沸腾，几酿大乱！侄儿命钦差严查，奈何牵涉甚广，地方势力盘根错节，查办阻力重重，恐激起更大变乱，投鼠忌器，日夜忧心……”
旱灾，贪腐，民变！任何一个都是动摇国本的大事，何况三症并发。萧宸字里行间充满了无力感与愤怒，那种想有所作为却被重重掣肘的憋闷，几乎要透纸而出。
这还不算完。
“朝中诸事亦不尽如人意。‘沈萧新政’本为强国富民之基，侄儿夙夜不忘，欲继二老遗志，稳步推行。然今有以礼部尚书郑文远、御史中丞王守仁为首之一干老臣，动辄以‘祖制不可轻变’、‘农乃国之本，岂容奇技摇撼’为由，于朝堂之上明阻暗挠。”
“工部欲依沈师傅所留《格物通诠》，于京畿试点推广新式水车、犁具，彼等便联名上书，斥之为‘劳民伤财’、‘不循古法’；户部议及进一步清丈隐田、完善税制，彼等又言‘恐伤士绅之心，动摇国本’……阳奉阴违，推诿塞责，新政举步维艰。侄儿……侄儿空有雷霆之怒，却深感掣肘，政令出不得宫门！”
保守势力的反扑，比预想中来得更快、更猛烈。他们巧妙地利用了皇帝年轻、根基未稳的弱点，打着维护传统、稳定人心的旗号，行阻挠变革之实。
信的末尾，年轻皇帝的焦虑与依赖彻底流露，笔迹几乎有些凌乱：
“内忧外患，交相煎迫。侄儿自知才疏德薄，难堪大任。每至深夜，独对孤灯，彷徨无措，深感先帝与皇叔托付之重，亦愧对二老多年教导栽培。”
“值此危难之际，侄儿别无他法，唯有恳请皇叔、沈师傅，念在往日情分，念在江山社稷，暂弃林泉之乐，拨冗回京，指点迷津，助侄儿渡过难关！侄儿于宫中，翘首以盼！”
言辞恳切，甚至带着几分幼鸟遇风雨时寻求庇护的哀鸣。这不仅仅是一封求教信，更像是一封“求救信”。
沈清言看完，轻轻将绢帛放在书案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上面那些力透纸背的字迹。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一个清晰而又带着几分无奈、几分了然、甚至几分“恨铁不成钢”意味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在他心底浮现：
【唉……这小子，还是嫩了点啊。离了我们，就真玩不转了？旱灾贪腐，杀几个脑袋以儆效尤不会么？保守派聒噪，抓住把柄分化拉打，借力打力不懂么？当年我们面对的局面，比这凶险复杂十倍，不也……罢了，他终究是没经历过真正的腥风血雨，纸上谈兵易，实操破局难。】
这内心吐槽，既有老师看到学生遇到难题时的本能分析，也有一丝“放手后孩子果然摔跤”的复杂感慨，更有一份深藏其后的关切。
他没说出来，但以两人如今的默契，萧绝或许能从他的神情气息中察觉一二。
萧绝没有立刻去看那信，他的目光落在窗外被雨水洗过的、格外青翠的竹叶上，眼神幽深难辨。良久，他才缓缓伸手，取过那卷绢帛，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握着绢帛的手指，指节微微收紧了些。
沈清言内心的吐槽，他或许没有“听”到具体字句，但那份“皇帝还需历练”的潜台词，他心知肚明。然而，他此刻的感受更为复杂。
有对侄子处境的理解与一丝心疼——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独自面对如此压力。
有对朝局顽疾的冷然——贪腐、保守，这些痼疾果然不会轻易退去。
有对自己和沈清言彻底放手后、局面可能失控的预感应验——但这也是必经之路。
更有一种深沉的矛盾与思量：回去？意味着打破刚刚获得的宁静，再次卷入朝堂漩涡，甚至可能让萧宸产生更深的依赖。不回去？难道真眼睁睁看着西北民变、新政夭折、朝局糜烂？
他没有像沈清言那样在心中具体分析对策，那些手段他岂会不知？他只是沉默着，赤眸深处翻涌着比太湖雨后雾气更深沉难测的思绪。江南湿润的空气仿佛也变得有些滞重，压在了书房内两人的心头。
窗外，雨彻底停了，一缕微弱的阳光试图穿透云层。而来自京城的那封求救信，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注定要激起层层涟漪，搅动这一方刚刚安稳下来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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