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轮椅上的我可以拨动引力

星文照旅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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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尚未行走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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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莱文的手指在键盘和鼠标上滑动,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流畅。网吧角落这台机器是他的固定刷新据点,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黑色碎发有点长了,软软地搭在额前,半遮住那双颜色很淡的蓝色眼睛。

屏幕里枪火纷飞,爆炸的火光一闪而过,映得他脸上光影跳动,但那双蓝眼睛里,却像冻结的湖面,没有丝毫波澜。

他操控的角色“深蓝”在虚拟的战场上疾驰,目标是地图另一端撤离点的直升机。队友频道里一片鬼哭狼嚎的混乱。

“草!桥头!乌鲁鲁!三个!”一个粗嘎的声音几乎要撕裂耳麦。

“火力压制!火力压制!妈的谁有烟?”

“跑啊!盾构快跑!”

伊莱文没吭声,手指在键盘上敲得更快。“深蓝”试图从侧面切过去。视野尽头,那座必经的钢铁长桥横跨在河床上。

桥头方向,三个魁梧到夸张的身影堵得严严实实,那身标志性的巡飞导弹发射器在烟尘和爆炸的闪光中如同移动的堡垒,那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他冲来的方向。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一瞬。屏幕上代表队友的绿色标识疯狂闪烁,又接连熄灭。耳机里只剩下滋滋的电流噪音。

他几乎能感觉到乌鲁鲁玩家在电脑屏幕后面露出的那种毫无波动的狞笑。

没有任何操作的空间。视野瞬间被刺目的爆炸强光吞没,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穿透了耳麦,狠狠砸在耳膜上。

屏幕上只剩下硝烟弥漫、一片狼藉的桥梁,以及那个刺眼的红色提示框:【撤离失败】。

伊莱文盯着那个红色的框,几秒钟。然后,他极其平静地松开鼠标,摘下耳机。

网吧里浑浊的空气、汗味、泡面味、激烈的叫骂,还有几个叫妈妈的,声音瞬间涌了过来。

他伸手抓住轮椅两侧的金属轮圈,手臂肌肉微微绷紧,熟练地驱动着这架冰冷的代步工具,无声地调转方向,朝门口滑去。

“嘿,伊莱文,这就走了?”旁边一个熟识的网管小哥探过头,脸上带着点惋惜和一种伊莱文极其熟悉的东西——小心翼翼的同情,“那帮乌鲁鲁堵桥狗太恶心了,下次组队一起搞他们?”

伊莱文动作没停,轮椅平稳地滑过略显油腻的地面,只在经过网管身边时,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嘴唇似乎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轻的音节:“嗯。”

他始终没有抬眼去看对方脸上那份过于热切的“共情”,蓝色的目光垂着,落在自己放在轮椅金属扶手上、骨节分明的手上。

网管小哥脸上那份想安慰又不知如何下手的表情,比刚才游戏里炸飞他的火箭弹更让他觉得不自在。

推开厚重的隔音门,初秋傍晚带着凉意的风立刻涌了进来,吹散了网吧里闷人的气味。

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车流声、人声、远处工地的轰鸣,织成一片巨大的、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

伊莱文驱动轮椅,沿着人行道滑行,轮子碾过偶尔凸起的地砖缝隙,发出轻微的震动。

他像一条沉默的鱼,逆着下班放学的人流,滑向不远处的城市高架桥入口。

通往高架桥顶的螺旋坡道很长。轮椅在平滑的坡面上移动,需要持续地用手臂推动轮圈。每一次上臂的发力,肩背的肌肉都清晰地绷紧、舒展。

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被风掀动,专注地看着轮子碾过灰色的水泥路面。

坡道边偶尔有步履匆匆的行人经过,目光或快或慢地扫过他身下的轮椅,又迅速移开,带着都市人特有的匆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回避。

快到坡顶时,一个背双肩包、学生模样的女孩快步跑上来,似乎赶时间。

她擦过伊莱文身边,脚步带起一阵风,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轮椅,眼神里掠过一丝犹豫,脚步也放慢了一点,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

伊莱文没有抬头,但手臂推动轮圈的动作明显加快了一个节拍,轮椅平稳而迅速地向上滑去,无声而坚定地拉开了那点微不足道的距离。

女孩那句卡在喉咙里的“需要帮忙吗?”最终没能出口,她看着那个沉默挺直的背影快速融入坡顶的暮色里,只得把背包带子往上拽了拽,转身汇入了另一边的人流。

坡顶的风骤然大了许多,带着城市特有的、混合了尾气和远方河流水汽的味道,毫无阻碍地吹拂过来。

伊莱文停在护栏边,轮椅的刹车轻轻扣死。他微微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高处的风带着一种粗粝的自由感,将他额前有些遮眼的黑色碎发彻底掀开,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完整的眉眼。那双蓝色的眼睛终于抬了起来,望向远方。

下方,庞大的城市如同一个被按下了开关的巨大造物,无数灯火次第点亮,车流在蛛网般的高架和街道上拖曳出金红或银白的光轨,向着无尽的远方奔流。

这喧嚣的、流动的光之海,此刻以一种奇异的姿态匍匐在他轮椅的下方,遥远,明亮,带着一种不真实的璀璨。轰鸣声被高度稀释,变成一种低沉的、持续的背景嗡鸣。

他静静地看着。风灌满了他的薄外套,衣料紧贴在手臂和脊背上。城市的光映在他浅淡的蓝色虹膜里,跳跃着,闪烁着,却依旧没能点燃什么,只像细碎的玻璃渣落入冰湖。

那是一片广袤的星海,一片不会灼伤他、也不会试图将他拉入其中的星海。喧嚣被隔绝在高处清冷的风中,世界只剩下一种庞大的、沉默的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更长,直到暮色彻底沉淀为靛蓝的夜空,路灯在他身后投下清晰的影子。伊莱文才伸出手,指腹在冰冷的金属轮圈上轻轻抹过,解开了刹车。

轮椅无声地后退,调转方向。下坡变得轻松,晚风推着他的后背,黑色的发丝在额角轻柔地拂动。他滑下螺旋坡道,重新汇入城市地面街道的人流车流之中,朝着家的方向驶去。

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伊莱文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消毒水淡淡余味和长久无人居住气息的、略带凉意的空气涌了出来。

玄关的感应灯应声亮起,投下惨白的光圈,照亮空无一人的门厅。地面光洁得能映出模糊的影子。

客厅里一片沉寂的昏暗,只有窗外远处高楼霓虹的微光透进来,在墙壁和家具上涂抹出变幻的、模糊的色块。巨大的电视屏幕是黑暗的,沙发冷硬地沉默着。

整个空间像一口深井,只有他轮椅的金属轮子碾过木地板时,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带着点空旷回音的“咯吱”声。

轮椅熟稔地滑过客厅,停在厨房门口。冰箱的白色门板在昏暗里很显眼。一张黄色的便利贴被磁铁牢牢吸在冰箱门中央,上面是母亲那熟悉又匆忙的笔迹,蓝色圆珠笔的墨迹有些潦草:

>“小十一,爸妈临时接了危重车祸手术,今晚回不来。冰箱里有做好的三明治,微波炉热一下再吃。门窗锁好,早点休息。别等我们。——妈妈”

伊莱文的目光在那张小小的黄色纸片上停留了几秒,眼神没有变化。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箱冰冷的金属门把手,轻轻拉开。冷藏室的白光倾泻而出,照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和垂下的眼睫。

冷气混合着食物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整齐地码放着蔬菜、牛奶盒,还有几个裹着保鲜膜的三明治,躺在中间一层。

他探身,拿起其中一个火腿鸡蛋三明治,保鲜膜在手里发出细碎的声响。

关上冰箱门,厨房再次陷入昏暗。只有微波炉的数字面板在黑暗里幽幽地亮着几个绿色的时间数字。

他把三明治放进去,设定好时间。按下启动键的瞬间,“嗡——” 低沉而持续的震动声在过分安静的房子里骤然响起,打破了那口深井般的死寂。

微波炉内部的橘黄色灯光亮起,透过小小的玻璃门,能看到里面那个裹着保鲜膜的三明治轮廓,在光线下缓慢地旋转。

伊莱文没有离开。他就停在微波炉前,轮椅微微侧对着那个发出声响和光亮的方盒子。

那嗡嗡的震动声仿佛带着某种频率,填满了房子巨大的空寂,又好像把这空寂衬托得更加无边无际。

橘黄的光映在他半边脸上,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出浓密的阴影。他看着那团光里旋转的食物,视线却没有焦点,像是在看,又像是穿透了它,望进了更深处无边的黑暗里。

微波炉运作的“嗡嗡”声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单调,固执,带着工业制品的冰冷节奏。

直到“叮”的一声脆响划破沉闷。微波炉停止了震动,里面的橘黄灯光也随之熄灭,只剩下数字面板幽幽的绿光。

伊莱文伸出手,打开炉门,一股带着水蒸气的温热食物气味涌了出来。他拿出那个烫手的三明治,撕开黏连的保鲜膜,随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没有开灯。他驱动轮椅,滑过寂静的餐厅区域,轮子碾过地板的声音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主卧的门敞开着,里面是父母简洁到近乎刻板的陈设。

他继续向前,滑到走廊尽头属于自己的房间门口,推门而入。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书桌上散落着几本翻开的书和几支笔,一台合着的笔记本电脑。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白天阳光晒过的味道。伊莱文将只咬了一口、依然温热的火腿三明治随手放在书桌边缘。

他驱动轮椅来到床边,熟练地放下轮椅两侧的固定支架,双手用力撑住床垫,腰腹和手臂同时发力,将自己有些僵直的身体挪到了床上。这个过程带着一种重复过千百次的、精确的费力感。

躺下,拉过薄被盖到胸口。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是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夜光,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晃动的光影。

他侧过头,视线落在书桌上那个孤零零的三明治上,它被窗外微弱的光勾出一个冷硬的轮廓。火腿和鸡蛋的香气似乎还飘浮在空气里,混合着纸张和织物的味道。

眼皮渐渐沉重。白天的疲惫,游戏里瞬间的爆炸,高架桥顶的风,冰箱上那张黄色的便利贴,还有此刻胃里那一点点敷衍的温热感……所有碎片沉甸甸地压下来。他合上眼,意识像沉入水底的石头,缓慢地坠入混沌的黑暗。

不知何时开始,黑暗不再是纯粹的虚无。它有了质感,变得粘稠而深邃,如同某种冰冷、沉重的液体,包裹着他,缓缓下坠。没有方向,没有尽头。

身体的感觉很奇怪,那熟悉的、如同被焊死在床板上的沉重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无所凭依的漂浮。仿佛他正坠入一片无垠的虚空,又仿佛这片虚空本身正托举着他。

没有光。绝对的黑暗。

但在这绝对的黑暗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呼吸?不,不是声音。是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存在”感。它没有形状,没有温度,甚至没有边界,只是以绝对的方式存在于那黑暗的尽头。

像宇宙诞生前蜷缩的奇点,蕴含着无法想象的质量,散发着令人灵魂颤栗的引力。它吸引着一切,吞噬着一切,包括正在下坠的他。

伊莱文感觉自己正被那无形的、恐怖的存在拉扯过去。速度越来越快,没有空气摩擦的呼啸,只有一种空间本身被撕裂的、无声的尖啸在意识深处回荡。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扼紧!他想挣扎,想呼喊,身体却像被冻结在这坠落的轨迹里,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只有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那令人窒息的巨大牵引力中,徒劳地尖叫。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那黑暗核心彻底吞噬、碾碎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实质震感的低鸣,毫无征兆地穿透了梦境粘稠的黑暗。

伊莱文猛地睁开眼!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黏住了碎发。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那是什么?梦?那被巨大存在拖拽、碾碎的恐怖感觉如此真实,残留的冰冷和失重感还紧紧攥着他的神经。

他下意识地想去擦额头的汗,手臂却异常沉重,仿佛还陷在刚才那粘稠黑暗的泥沼里。

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向窗户的方向。厚重的窗帘垂落着,遮挡了外面的城市灯火,只在底部漏进一线极微弱的灰白。

就在他目光触及那窗帘的刹那——

窗帘无风自动。

不是被风吹起的那种飘扬,而是极其诡异、极其轻微地,向上……浮动了那么一丝丝。

布料的下摆,离开窗台大约半厘米的距离,就那么突兀地悬停在了半空中。仅仅是一瞬间,短暂得如同幻觉。下一秒,它又无声无息地垂落回去,贴紧了窗台,纹丝不动。

像一滴水落入深潭,涟漪乍现,旋即消失。

房间里恢复了绝对的死寂。只有伊莱文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撞击着耳膜。

咚……咚……咚……

他躺在黑暗中,蓝色的眼睛在暗影里睁得很大,瞳孔深处映着窗帘底部那一道死寂的灰白缝隙。一种比刚才梦境中的坠落感更荒诞、更冰冷的触感,正沿着脊椎缓慢地爬升上来。

窗帘垂落的布料纹丝不动,严丝合缝地贴着窗台,仿佛刚才那半厘米的诡异悬浮从未发生过。

只有伊莱文胸腔里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还有额角冰凉的汗意,在死寂的房间里固执地证明着那瞬间的异常。

他死死盯着那窗帘底部漏进来的一线灰白,蓝色的瞳孔在黑暗中收缩着,像受惊的动物。

是幻觉。一定是。高架桥顶的风吹得太久,又做了那个该死的噩梦,神经绷得太紧了。

他试图说服自己,但指尖残留的、类似轻微静电过后的麻刺感,还有身体深处隐约的、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内部轻轻拉扯的异样,却顽固地拒绝被轻易否定。

咚…咚…咚……

心跳声在寂静中敲打着耳膜。他强迫自己闭上眼,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一下,两下。

空气里还残留着火腿三明治那点浓郁的温热气味,混合着纸张和织物的味道。窗外的城市嗡鸣被墙壁过滤后,只剩下一种遥远而模糊的低音。

再次睁眼时,窗帘依旧沉寂。他撑起身体,动作比平时更慢,也更沉。手指触碰到冰凉的轮椅扶手,金属的质感带来一丝真实的触感。

他熟练地将自己挪回轮椅上,驱动着它滑向书桌。那个只咬了一口的三明治还躺在桌沿,在窗外透进的微光下显得更加僵硬冰冷。

他拿起它,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胃口,又放回原处。指尖擦过桌面上散落的几张纸页,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轮椅无声地滑出卧室。客厅里依旧是一片沉沉的黑暗,只有冰箱工作发出的极轻微嗡鸣在角落低唱。

他目光落在冰箱门上。那张黄色的便利贴依然牢牢地吸附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木青潦草的蓝色字迹像一道小小的符咒。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纸张粗糙的边缘,又缩了回来。

手术还没结束?还是……又来了新的危重病人?急诊室的夜晚,时间是没有意义的。他驱动轮椅,滑向卫生间。

镜子里映出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黑色碎发有些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下方,有着淡淡的、熬夜留下的青色阴影。眼神有些空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魂未定。

他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过手腕,带来短暂的清醒。他捧起水,用力拍在脸上。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衣襟上。凉意渗入皮肤,试图驱散那纠缠不清的、源于梦境的粘稠感和刚刚那荒谬的“幻觉”。

洗漱完毕,驱动轮椅回到卧室。他没有再去看窗帘。躺回床上,身体陷进熟悉的支撑里,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来。

意识沉沉下坠,这一次,黑暗似乎温和了许多,没有那吞噬一切的巨大存在感。他很快睡去,只是睡眠很浅,像漂浮在薄冰之上,任何细微的声响都可能将他惊醒。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明亮的金线。伊莱文睁开眼,房间里已经大亮。

窗帘安静地垂落着,昨夜那惊魂一瞥如同从未发生。身体的沉重感真实而清晰,牢牢地将他固定在床垫上。他坐起身,挪回轮椅,洗漱,然后驱动着轮椅滑向厨房。

冰箱上的黄色便利贴还在,只是下面多了一张新的、同样匆忙的字条:

>“小十一,手术结束很晚了,怕吵醒你,爸妈在值班室休息。三明治记得热了吃。早饭自己解决,钱在抽屉里。晚上尽量回来。——妈妈”

伊莱文的目光在两张纸条上停顿片刻,然后拉开冰箱,拿出牛奶盒,又拉开橱柜取了麦片。轮子在光洁的地板上滑过,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微波炉加热牛奶的嗡嗡声再次响起,在空旷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他等着,视线落在操作台光滑的金属边缘,看着自己模糊的倒影随着微波炉的光线微微晃动。

“叮”。牛奶热好了。他倒进麦片碗里,端到餐桌上,机械地吃着。麦片泡软后的口感有些乏味,牛奶的温度刚刚好。窗外的城市早已苏醒,车流的喧嚣隔着玻璃隐隐传来。

吃完早饭,他驱动轮椅回到自己房间。书桌上摊着物理练习册,昨晚只做了一半。他停在桌前,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却迟迟落不下去。

公式、定理、受力分析……这些平时能让他暂时沉溺其中的符号世界,此刻却像隔了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无法专注。脑海里总是不受控制地闪过昨夜窗帘那诡异的浮动,还有梦里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恐怖的牵引感。

他烦躁地丢下笔。轮椅向后滑动了一小段距离,金属轮圈撞到床沿,发出“哐”的一声轻响。声音不大,在寂静的房间里却格外刺耳。伊莱文皱了皱眉,驱动轮椅,打算去客厅倒杯水。

就在他操控轮椅经过书桌与床之间那狭窄的通道时——

一股突如其来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作用在轮椅上!

不是来自地面的震动,也不是轮子卡到了什么东西。那力量诡异无比,仿佛来自他身体内部,又仿佛凭空生成。它并非推动,而是……一种向上的、失重的托举!

轮椅的前端,两个小轮子,连同包裹着它们的金属支架,毫无征兆地、突兀地离开了地面!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伊莱文只觉得身下一轻,一股强烈的、心脏被骤然捏紧的失重感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地死死抓住两侧扶手,指关节瞬间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因惯性微微前倾,视线不受控制地投向下方——他看到轮椅的前端悬空了!离光洁的木地板大约有……五厘米?十厘米?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只有窗外不知谁家空调外机持续运转的嗡鸣,单调地填充着这片凝固的寂静。他能清晰地看到阳光里悬浮的尘埃,在轮子下方那片突兀的空隙中缓缓飘动。

恐惧像冰水,瞬间从头顶浇下,沿着脊椎蔓延至四肢百骸。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发生了什么?地震?不,周围一切纹丝不动。轮子坏了?可这种悬空……这绝不是机械故障能解释的!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余下最原始的惊恐。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即将冲破喉咙化作尖叫的刹那——

那股托举的力量,消失了。

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毫无征兆。

“哐当!”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打破了死寂。悬空的前轮重重地砸回地面!

巨大的反冲力让整个轮椅都剧烈地颠簸了一下,伊莱文的身体被狠狠抛起又落下,撞在靠背上,胸口一阵窒息的闷痛。

他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料,黏腻冰冷。

他僵硬地、一点点地低下头,看向轮椅的前端。金属支架和轮子稳稳地落在地板上,刚才那几厘米的悬空仿佛只是他极度惊恐下的臆想。

只有胸腔里的剧痛,以及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恐惧心跳,在疯狂地证明着刚才那短暂而恐怖的一幕真实发生过。

不是幻觉。窗帘不是,这个……更不是!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窜起,瞬间席卷全身。他坐在轮椅上,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金属扶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却无法驱散眼底深处那骤然弥漫开来的、深不见底的恐惧和茫然。

他像个闯入陌生物理定律禁区的迷途者,被眼前无法理解的现实彻底击懵了。这到底是什么?他怎么了?

那阵令人心悸的剧烈颠簸和撞击声似乎还在房间里回荡,伊莱文僵硬地坐在轮椅上,像一尊被恐惧冻结的雕塑。

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地板上拉长了他和轮椅的影子,影子边缘微微颤抖着,暴露了他极力克制的惊惶。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被撞疼的地方,带来一阵钝痛,却也提醒着他刚才那荒谬绝伦的一幕绝非梦境。

他强迫自己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一寸寸扫过刚才悬空的区域。光洁的深色木地板反射着冷光,没有一丝痕迹。

轮椅的金属支架和轮子严丝合缝地贴合着地面,仿佛从未离开过。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几厘米的虚空真实存在过,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冰冷黏腻,如同毒蛇缠绕心脏。这感觉比昨夜窗帘的异动更甚百倍。

那还可以解释为眼花或噩梦后遗症,而这一次,是切切实实发生在自己身体(或者说,与自己紧密相连的轮椅)上的怪事!

它失控了!在没有任何外力作用的情况下,它的一部分……飞了起来?这念头本身就带着疯狂的意味。

他不能再待在这个房间里了。这里安静的空气,熟悉的家具,此刻都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下一秒就会再次上演那令人魂飞魄散的恐怖戏码。

他需要离开,需要到外面去,到人多的地方去,让城市的喧嚣和流动的人潮冲散这可怕的寂静和无法理解的现实碎片。

驱动轮椅的手指冰凉,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操控着轮椅后退,远离那个狭窄的通道,仿佛那里蛰伏着无形的猛兽。

轮子碾过地板的声音,在此刻听来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预兆。滑出卧室门,穿过空荡死寂的客厅,玄关惨白的感应灯在他靠近时自动亮起,照得他脸色更加苍白。

打开家门,楼道里混合着尘埃和消毒水的气味涌了进来。他驱动轮椅滑出去,反手关上门,“咔哒”的落锁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异常清晰。

电梯下行时轻微的失重感,竟让他紧绷的神经又一阵刺痛,昨夜梦境的坠落感和刚才那诡异的悬空感瞬间重叠,胃里一阵翻搅。

当轮椅碾过公寓楼大厅光滑的地砖,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城市上午的喧嚣与热浪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时,伊莱文才感觉堵在胸口的那块冰坨稍稍松动了一些。

阳光刺眼,车流轰鸣,行人匆匆,一切都带着熟悉而嘈杂的秩序感。

他驱动轮椅,沿着人行道滑行,轮子压过树荫下斑驳的光影,像一滴水重新汇入奔涌的河流。他刻意放慢速度,让这流动的市声将自己包裹。

他漫无目的地滑行着,穿过几条熟悉的街道,最终停在离家两条街外的一个开放式小公园边缘。

这里树荫浓密,有几张供人休息的长椅,旁边还有一个不大的儿童游乐区,几个老人带着孩子在沙坑和滑梯旁活动。人不多不少,刚好能提供一种“在人群中”的安全感,又不至于过分拥挤。

他将轮椅停在几棵高大的梧桐树交织的浓荫下,距离最近的长椅也有好几米远。阳光被树叶切割成细碎的光斑,在他黑色的头发和深色的裤子上跳跃。

他微微靠在轮椅靠背上,闭上眼,深深地、贪婪地呼吸着混合了草木气息和远处汽车尾气的空气,试图驱散体内残留的冰冷和惊悸。阳光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外套渗进来,带来一点微弱的暖意。

然而,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当他的意识稍微松懈,不再刻意紧绷着神经去感受周围的一切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感,像深水下的暗流,悄然浮起。

那是一种……对重量的全新感知。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轮椅的重量。不是通过手臂推动时的费力感,也不是身体被它承载时的触感。而是一种更本质、更直接的“知效”。

他能感觉到身下这由金属、塑料和皮革构成的复杂结构,其每一个部件的质量分布,它们所受到的地球引力的精准拉扯。

那感觉无比具体,无比清晰,仿佛他闭上眼,就能在脑海中勾勒出轮椅承受重力的无形线条。

更诡异的是,他似乎能“感觉”到地面。不是脚踏实地的感觉——他的腿早已无法提供这种反馈。

而是一种对轮椅轮胎与地面接触点所产生的反作用力的微妙感知。那支撑力的大小,分布,细微的变化……都像电流一样,顺着轮椅的金属骨架,隐隐约约地传递到他的意识里。

这种感知太陌生了,带着一种非人的、近乎冰冷的精确性。它让他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疏离感。

仿佛他不再仅仅是轮椅的使用者,而是……变成了某种与这冰冷气械、与脚下大地引力场产生诡异连接的节点?

伊莱文猛地睁开眼,蓝色的瞳孔里是极力压抑的惊骇和困惑。他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轮椅金属扶手上的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看起来与平时并无不同。但刚才那种诡异的感知,是如此真实,如此不容置疑。

他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自我验证般的冲动,尝试着去“想象”那种刚才令轮椅前端悬空的……“感觉”。不是去推,也不是去抬,而是试图去“触及”或者“影响”那股维系着轮椅与大地之间看不见的引力绳索。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在颅骨内部响起的低沉嗡鸣。

这一次,伊莱文清晰地感觉到了!一股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力量,以他自身为中心,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瞬间扩散开来!

他身下的轮椅,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震颤了一下!

不是轮子的震动,而是整个金属框架,在某个瞬间仿佛摆脱了某种束缚,获得了一种极其短暂的、趋向于悬浮的“轻”!

这感觉稍纵即逝,快到如同错觉,但伊莱文的心脏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猛地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极限!冷汗瞬间从额角、后背渗出。他惊恐地看向四周——

头顶的梧桐树叶,纹丝不动。树荫下的光斑,依旧安静地跳跃在地面。几米外长椅上,一位看报纸的老人似乎被什么情节吸引,翻动了一页报纸,发出哗啦的轻响。

沙坑那边,一个小女孩的塑料桶打翻了,引来几声稚嫩的惊呼和老人温和的安抚。

世界一切如常。阳光,微风,市声,孩童的嬉闹……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树荫下这个轮椅上的少年,和他身下那瞬间几乎要挣脱大地束缚的代步工具。

只有伊莱文自己知道。

不是幻觉。窗帘不是。家里的悬空不是。刚才这轮椅的震颤……更不是!

一股冰冷的绝望感,混杂着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坐在那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得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空洞而失焦,里面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似乎也被这接踵而至的、无法理解的现实彻底碾碎了。

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轮椅的震颤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发生。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心脏被无形之手攥紧的窒息感,却顽固地盘踞在伊莱文的胸腔里。

阳光依旧明媚,树影婆娑,公园里的声音遥远得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世界在他周围运转,而他却被一种巨大的、无声的隔膜包裹着,隔绝在外。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片树荫下僵坐了多久。时间失去了刻度,只剩下恐惧在无声地发酵。直到一个清脆的童音穿透了那层隔膜,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哥哥?”

伊莱文猛地回神,像受惊的动物般抬起头。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站在离他轮椅不远的地方,穿着粉色的连衣裙,手里捏着一个红色的塑料小风车。

她仰着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又看看他身下的轮椅,带着孩童特有的、未经世事的澄澈。

“哥哥,”小女孩往前挪了一小步,声音软糯,“你的椅子……会飞吗?”

轰!

伊莱文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

那双淡蓝色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急剧收缩,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恐慌!他放在扶手上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小女孩被他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小脸一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手里的风车也忘了转动。

“囡囡!别乱跑!”一个头发花白、穿着碎花衬衫的老奶奶快步走了过来,一把拉住小女孩的手,带着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看了伊莱文一眼。

老人的目光扫过他苍白得吓人的脸和紧握轮椅扶手的手,语气放得更缓和了些,“不好意思啊小伙子,小孩子不懂事,瞎说的。囡囡,快跟哥哥说对不起。”

小女孩躲在奶奶身后,怯生生地看着伊莱文,小声嘟囔了一句:“对不起……”

伊莱文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极其僵硬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视线却死死地盯着地面,仿佛那粗糙的水泥地砖上刻着能解释一切的答案。

他能感觉到老奶奶那带着探究和一丝怜悯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才拉着小声抽噎的小女孩走远了。

“会飞吗……”

那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反复刺穿着伊莱文紧绷的神经。

小女孩无心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捅破了他试图用“幻觉”、“错觉”来构建的脆弱屏障,将他心底最深的恐惧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再也无法忍受。驱动轮椅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痉挛,他几乎是逃也似地操控着轮椅,飞快地滑离了那片带来短暂慰藉、此刻却如同噩梦现场的树荫。

轮子碾过路面,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声响。他不敢看周围任何人的脸,只想尽快逃离,逃回那个唯一熟悉、此刻却同样危机四伏的“家”。

穿过熟悉的街道,公寓楼冰冷的玻璃门在身后合拢。电梯上行时微弱的失重感再次让他神经刺痛。

当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推开家门,那股混合着消毒水余味和长久空寂的、熟悉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时,伊莱文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像是被强行切断了电源的机器,骤然松弛下来,带着一种虚脱般的疲惫。

他驱动轮椅,几乎是跌撞着滑进自己的卧室,反手用力关上了门!

“砰!”

房门撞击门框的声音在寂静的房子里格外刺耳,带着一种绝望的宣泄。

房间里很暗,窗帘依旧严严实实地拉着。他将轮椅停在房间中央,远离了那张书桌,也远离了那张床。

他像一头困兽,被无形的恐惧囚禁在这小小的空间里。他低着头,黑色碎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和表情。

肩膀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哭泣,而是因为那无法控制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巨大的茫然。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这诡异的、无法理解的力量到底是什么?它还会再次出现吗?下一次,它会带来什么?仅仅是一点悬空,一点震颤?还是……更可怕的失控?如果被人发现……他不敢想下去。小女孩那句“会飞吗”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

他猛地抬起头,淡蓝色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神里混杂着恐惧、混乱,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后破罐破摔般的疯狂。

试试!他必须弄清楚!必须控制!否则……否则他会被这东西彻底毁掉!毁在自己手里!

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他。他死死盯着自己放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

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尝试着集中全部的精神,所有的意念,去回忆、去模拟刚才在公园树荫下那一瞬间的感觉——那种试图“触及”引力的感觉。

去“推”开它!

不是用肌肉的力量去推动轮椅的轮子,而是……用这该死的、莫名其妙的念头,去推开那维系着轮椅和地面的、看不见的重力!

嗡——!

这一次,声音不再是微弱的耳鸣!它清晰可闻,如同低频的音叉在密闭房间里震动!一股无形的、狂暴的力量瞬间以伊莱文为中心爆发开来!

不是涟漪,是海啸!

“哐当!哗啦——!”

身下的轮椅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向上掀飞!整个沉重的金属结构猛地向上弹起!伊莱文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身体就被巨大的惯性狠狠抛离了座位!他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短暂地悬浮在空中!

失控!彻底失控了!

时间在恐惧中被无限拉长。伊莱文看到自己脱手的笔筒翻滚着飞向天花板,里面的笔像天女散花般炸开!看到书桌上堆叠的书本哗啦啦地倾泻而下!

看到合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猛地弹开!看到窗帘如同被狂风吹鼓的船帆,呼啦一声向上扬起,露出窗外刺眼的天空!

重力!他失去了对重力的感知!或者说,他所在的空间,重力场被彻底搅乱了!

“不——!”

惊恐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带着绝望的颤音。

就在他即将狠狠摔落在地的瞬间,就在整个房间如同被飓风扫荡、所有东西都开始违反常理地悬浮、翻滚、碰撞的恐怖边缘——

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性,如同最精确的手术刀,瞬间切入了这片狂暴失控的重力乱流!

嗡……

一声奇异的、仿佛来自遥远钟塔的共鸣,轻轻拂过混乱的空间。

所有失控的悬浮物——笔、书本、笔记本电脑、甚至伊莱文本人下坠的身体——都在同一瞬间被一种柔和而稳定的力量“按”回了它们原本该在的位置!

伊莱文重重地跌回轮椅的坐垫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轮椅的四轮也同时“咚”地一声砸回地面,稳稳停住。

狂风骤雨般的混乱戛然而止。

房间里一片狼藉。书本散落,纸张飞舞,笔筒滚在墙角,窗帘被扯歪了半幅。但所有东西都静止了,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般的几秒钟从未发生过。

只有空气中弥漫的尘埃在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线里疯狂舞动,证明着那瞬间的狂乱。

伊莱文瘫软在轮椅里,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冷汗浸透了全身,衣服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他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因为恐惧和脱力而不住地颤抖。淡蓝色的眼睛里,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极致茫然和惊魂未定。

门口,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男人。

他很高,身形挺拔,穿着一身剪裁异常考究、质地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流泻着低调而昂贵的光泽。金色的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在窗帘缝隙透入的光线下,如同熔化的黄金。

他面容英俊得近乎锋利,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清晰,但那双眼睛——那双深邃如同古井的深棕色眼睛——却带着一种非人的、洞悉一切的平静,仿佛刚才房间里那场由重力引发的微型灾难,不过是一幕无趣的戏剧。

他倚在门框上,姿态闲适,仿佛这里是他自家的客厅。一只骨节分明、保养得宜的手随意地插在西裤口袋里。他看着轮椅里狼狈不堪、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伊莱文,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怜悯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像大提琴的弦在寂静中缓缓震动,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地穿透了房间里残留的嗡鸣和伊莱文粗重的喘息。

“伊莱文?”金发男人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绝非友好的弧度,更像是一种确认,“看来我来的时机还算凑合。”

他深棕色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房间,最后落回伊莱文惊魂未定的脸上,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兴味。

“自我介绍一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清晰地烙印在伊莱文混乱的意识里,“克洛诺斯(chronos)。至于刚才……”

他微微停顿,目光似乎穿透了伊莱文颤抖的身体,看到了他体内那刚刚失控爆发、此刻又蛰伏起来的、混乱而无序的力量本源。

“别担心,小家伙。”克洛诺斯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笃定,“你不是怪物。”他向前走了一步,昂贵的皮鞋踩在散落在地的书页上,却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深灰色的西装在昏暗的光线里勾勒出他挺拔而充满力量感的轮廓。他停在伊莱文的轮椅前,微微俯下身,那张英俊得近乎完美的脸凑近了伊莱文苍白惊恐的面孔。

深棕色的瞳孔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伊莱文失焦的蓝色眼眸和毫无血色的脸。

“你是……”克洛诺斯的嘴唇开合,吐出最后两个如同魔咒般的字眼,带着一种宣告命运般的重量。

“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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