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小食堂隔出的单间里，摆了两桌。菜不算丰盛，但有鱼有肉，还有几瓶本地老白干。这是厂里给林爱国办的庆功宴，杨总工、周师傅、韩组长、吴技术员、王铁牛等一帮老熟人都在，热闹得很。
林爱国被推到主位，面前酒杯一次次被斟满，他推脱不过，只能小口抿着。酒过三巡，气氛正酣，门帘一挑，一个人笑着走进来。
“不好意思，来晚了！听说爱国兄弟凯旋，我可得来敬一杯！”陈志飞拎着两瓶包装精美的洋酒，熟络地跟众人打招呼，目光落在林爱国身上。
屋里安静了一瞬。杨总工和周师傅交换了个眼色。
“陈师傅？你怎么……”林爱国有些意外。
“嗨，我们厂在省城有点事，听学院赵副主任说你们今天庆功，我这就厚着脸皮来了。”陈志飞把洋酒放在桌上，自己拿过个杯子倒满，“爱国，这杯我敬你！赛场上那手绝活，兄弟我是五体投地！也恭喜轧钢厂，出了你这么个人才！”
说完，一仰脖干了。林爱国只好陪着喝了一口。
陈志飞顺势在林爱国旁边加了个凳子坐下，谈笑风生，很快又和桌上其他人聊了起来。他见识广，会来事，一会儿功夫，倒让气氛重新热络起来。
趁着一阵喧闹，陈志飞凑近林爱国，压低声音，脸上笑容不变：“爱国，上次说的事儿，考虑得怎么样了？特区那边，机会真的难得。我们永丰的母公司，全球排名前几的机床集团，正想在咱们这设个研发中心，急需你这种有天赋又有经验的本土人才。年薪，至少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三千？林爱国心里一震，这几乎是他在轧钢厂收入的十倍。
“陈哥，我真……”
“别急着拒绝。”陈志飞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塞到林爱国手里，“这是意向合同和职位说明，你先看看。条件还可以谈。另外，我们胡总，就是集团大中华区的人力资源总监，正好在省城，他对你非常欣赏，想亲自见见你。给个面子，明天晚上，赵副主任做东，一起吃个便饭，怎么样？就当交个朋友。”
林爱国捏着文件袋，感觉到周围几道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来。他知道杨总工他们都在听着。
“陈哥，我……”
“先看，先看！明天再给我答复！”陈志飞拍拍他肩膀，站起身，又敬了一圈酒，这才晃晃悠悠地告辞了。
他一走，屋里气氛有点沉。王铁牛凑过来，看着那文件袋：“爱国，这……”
林爱国把文件袋推到杨总工面前。杨总工打开，抽出里面中英文对照的合同草案，扫了几眼，冷笑一声：“手笔不小。技术入股，年薪保底，还有出国培训计划。这哪是招工，这是挖心。”
周师傅闷了一口酒：“黄鼠狼给鸡拜年。”
“明天晚上，那个胡总……”韩组长皱眉。
“去。”杨总工把合同塞回文件袋，“不去，怎么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爱国，你去，带上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像是钢笔的东西，“录音笔，老石给的。防人之心不可无。”
第二天晚上，省城一家新开的粤菜馆包间。赵副主任早早等在那里，见了林爱国，格外热情。不一会儿，陈志飞陪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穿着考究西装、戴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胡总，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过的林爱国，林师傅。爱国，这位就是我们集团的胡总，胡文轩先生。”陈志飞介绍道。
胡文轩伸出手，笑容温和有力：“林师傅，久仰。你在比赛中的表现，堪称教科书级别的临危不乱，后生可畏啊。”
他的手干燥温暖，握手的力度恰到好处。林爱国礼貌地回应：“胡总过奖。”
席间，胡文轩谈吐不凡，从国际机床技术发展趋势，到国内工业现状，见解独到，连杨总工私下评价都不得不承认此人“肚子里有货”。他绝口不提挖角的事，只是频频举杯，询问林爱国在轧钢厂的工作、学习经历，偶尔感慨一句：“像林师傅这样的人才，是我们民族工业未来的希望。可惜啊，国内有些环境，还是太僵化，埋没人才。”
酒过三巡，胡文轩似乎无意地提起：“说起来，我跟你们轧钢厂，也算有点缘分。早些年，跟你们厂一位姓孙的副科长，有过几面之缘。听说……后来犯了错误？可惜了，本来也是个能干事的人，就是路走偏了。”
林爱国心中警铃大作，面上不动声色：“孙保国贪污盗窃，证据确凿，已经伏法。”
“是，是，法网恢恢。”胡文轩点点头，话锋一转，“所以啊，人这一生，选择很重要。选对了平台，跟对了人，才能施展抱负，利国利民。林师傅，你说是不是？”
林爱国笑了笑，没接话。他能感觉到，胡文轩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始终在细致地观察着他，评估着他的反应。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人，更像在看一件有潜力的……货物。
饭局在看似融洽的气氛中结束。胡文轩给了林爱国一张精致的名片，说“随时欢迎联系”。陈志飞送他回招待所的路上，再次提及合同的事，林爱国依然以“需要考虑”搪塞过去。
回到轧钢厂，林爱国还没来得及向杨总工汇报饭局细节，老家堂叔寄来的一个包裹就到了。
是一个褪了色的旧木匣，母亲生前用来装些零碎东西的。匣子里除了几枚磨秃的顶针、几缕彩色丝线，还有一个用红布仔细包着的小本子。
林爱国小心地打开红布。那是一本小学生用的横格笔记本，纸页已经泛黄发脆。母亲识字不多，字迹歪歪扭扭，像小学生的笔迹。里面断断续续记录着她怀孕时的琐事和心情：
“……今天感觉孩子在动，很开心。老林说可能是儿子，我说女儿也好……”
“……易师傅家的来串门，送了一包红糖，说是安胎的。我不想要，她硬塞下。晚上冲了喝，肚子有点疼，不知道是不是着凉了……”
“……肚子疼得厉害，老林去请大夫了。易师傅家的又来，说帮忙，守了一会儿。疼得更狠了……”
“……大夫来了，说不太好。易师傅家的还在，跟大夫在外屋说了好久话……”
字迹到这里变得潦草、虚弱，后面几页几乎空白，只有最后用几乎看不清的笔迹，重重地写了两个字：“恨……啊……”
林爱国拿着本子的手，颤抖起来。红糖！易中海的妻子！她们在母亲难产时，到底做了什么？！这不再仅仅是易中海的指使和医生的“疏忽”，这是蓄意的、近距离的毒害！
血直往头上涌，他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爱国！你怎么了？”周师傅正好进来，看到他脸色不对，赶紧扶住。
林爱国把笔记本递给周师傅，手指着那几行字，喉咙哽咽，说不出话。
周师傅看完，脸色铁青，一拳砸在桌上：“畜生！一家子畜生！”
就在这时，吴技术员急匆匆推门进来，脸色凝重：“爱国，周师傅，出事了！技术科那台存重要资料的计算机，昨晚被人用非常规手段尝试破解！虽然没成功，但系统日志留下了痕迹。我们追查，发现是一个叫马小军的临时工干的，他昨晚值班，有重大嫌疑！”
“马小军？他什么背景？”周师傅问。
“查了，他有个表哥，在永丰合资厂当保安队长！而且……”吴技术员看了一眼林爱国，“而且，马小军之前，跟钱副主任的司机是酒友，钱副主任出事前，他们来往密切！”
永丰合资厂！又是陈志飞！还有钱副主任的余孽！
林爱国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母亲的血仇，厂里的蛀虫，现在又加上技术窃密的黑手……所有这些线索，似乎都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指向某个隐藏在更深处、贪婪而危险的网络。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
他拿起母亲那个笔记本，又看看吴技术员带来的计算机日志打印件，最后，目光落在桌上胡文轩那张烫金的名片上。
“师傅，吴工，”林爱国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冷静，“我想，我们可能钓到了一条，比孙保国、易中海更大的鱼。这条鱼，不仅想吃掉我们的厂，还想吃掉我们的人，我们的技术，我们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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