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蜜蜡封存的符箓，静静躺在朱元璋粗糙的掌心。昏黄的灯光下，它表面流转的微弱光泽仿佛活物，带着一种不祥的诱惑。暖阁内的空气，因这小小物件的出现，骤然绷紧，几乎凝滞。
朱元璋的指腹摩挲着符箓边缘，那温凉滑腻的触感，与他心头翻涌的岩浆形成冰火两重天。他抬起眼，目光如两道实质的探针，刺向跪在地上的朱标。
“此物……从何而来？”他的声音低沉，压抑着风暴，“你确定，是允炆枕下？”
“儿臣确定。”朱标抬起头，脸上是纯粹的忧虑与一丝找到线索的急切，“允炆病发前几日，精神便有些恹恹，儿臣只当是孩子贪玩倦怠，未曾深究。方才心中烦乱，想去看看他，整理枕褥时，无意间摸到……此物藏得颇为隐秘。”
他顿了顿，继续道：“儿臣已彻查近几日侍奉允炆的所有宫人，无人认得此物，也无人见外人接触过允炆床榻。它……就像是凭空出现。”
“凭空出现？”朱元璋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这世上，哪有什么凭空出现之事！”
他的怀疑非但没有因这符箓的出现而消减，反而更加浓重。太巧了！在他刚刚对太子产生疑虑，刚刚下定决心要彻底铲除刘伯温及其影响之时，太子就“恰好”发现了这样一件可能扭转局面的证物？
这是太子的金蝉脱壳之计？还是刘伯温布下的另一重迷局？抑或……真有一股潜藏在更深处的势力，在搅动风云？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激烈碰撞。他不再看朱标，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那枚符箓上。他能感觉到，这符箓内蕴含的力量虽不磅礴，却极其阴晦、诡异，与他所知的任何道家正法、佛门神通都迥然不同，反而隐隐透着一股……与那日感知到的、墨羿破空而去时残留的些许气息，有几分相似？
归墟？！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再次在他脑海中炸响。
若此物真与归墟有关，那害允炆的，就绝非简单的魇镇！刘伯温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是施害者？还是……他也只是这盘更大棋局中的一枚棋子，甚至是一个……试图阻止却失败的警示者？
朱元璋的心乱了。帝王的多疑与对孙儿安危的担忧交织在一起，让他难以决断。
“父皇，”朱标见朱元璋久久不语，忍不住开口道，“此物诡异，或与允炆病情直接相关。是否……是否可寻访能人异士，辨识此物，或能从中找到救治允炆之法？刘伯温他……他或许……”
“住口！”朱元璋猛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刘伯温之事，朕自有主张！此物来历不明，是真是假，是正是邪，尚未可知！你贸然取出，若其上附有恶咒，岂不是引火烧身？！”
他不能允许太子再与刘伯温有任何形式的牵连，哪怕只是言语上的假设。他必须将这种可能性彻底掐灭。
朱标被父皇突如其来的厉喝震住，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低下了头，肩膀微微颤抖，将未尽之语咽了回去，只剩下无声的悲戚与无力。
朱元璋看着儿子这副模样，心中烦躁更甚。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将那枚符箓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刺痛着他的皮肤。
“此事，朕会亲自处理。”他语气不容置疑，“你且回去，照顾好允炆。没有朕的旨意，不得再插手刘伯温一案，亦不得再追查此物来历！明白吗？”
这是警告，也是划清界限。
朱标身体一颤，缓缓叩首：“儿臣……遵旨。”
他起身，步履有些踉跄地退出了暖阁，背影在灯光下拉得长长的，充满了萧索与落寞。
暖阁内，再次只剩下朱元璋一人。他摊开手掌，凝视着那枚符箓，眼神变幻不定。
亲自处理？如何处理？
寻访能人异士？天下奇人大多与刘伯温有旧，或本身就是嫌疑之人，可信者几何？
毁掉此物？若它真是救治允炆的关键，岂不断了最后希望？
留着它？如同怀抱毒蛇，随时可能反噬！
这枚小小的符箓，此刻竟比千军万马更让他感到棘手。
就在他心绪不宁，难以决断之际，殿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这一次，不再是内侍，而是靴踏金砖的铿锵之声，带着军旅特有的煞气。
“陛下！北疆八百里加急军报！”一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指挥佥事跪在殿外，声音洪亮而急切，打破了夜的沉寂。
北疆？！
朱元璋瞳孔一缩，猛地转身。如今北元虽已远遁，但小股扰边从未断绝，能让边防以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报，绝非小事！
他暂时将符箓之事压下，沉声道：“讲！”
“启奏陛下！三日前的深夜，大宁卫以北三百里外的荒漠，夜空骤然大亮，有巨大火流星坠地，声震百里，地动山摇！当地驻军前往查探，发现地面留下一个巨大焦坑，坑内……坑内并无陨铁，反而散发着浓烈不散的腥臭黑气，接触黑气的兵卒，皆莫名狂躁，力大无穷，继而……继而身躯异化，状若妖魔，攻击同袍！”
锦衣卫指挥佥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都指挥使司已派兵封锁该区域，但黑气蔓延极快，异化士卒难以力敌，伤亡颇重！军报中言……景象诡异，非是寻常天灾，恐……恐是妖邪作祟！请求朝廷速派援军，并……并遣精通异术之高士前往镇抚！”
轰——！
锦衣卫的话，如同一道真正的惊雷，劈在了朱元璋的心头。
火流星？焦坑？腥臭黑气？身躯异化？状若妖魔？
这描述……这与刘伯温、与那黑衣人隐约提及的“归墟之眼”、“墨羿遗踪”何其相似！
北疆……果然出事了！
而且是以这样一种迅猛、诡异、直接威胁大明边防的方式！
他之前所有的猜疑、愤怒、对个人生死与朝堂权谋的算计，在这突如其来的、关乎国本与存亡的异变面前，都显得那么渺小和可笑。
朱元璋踉跄一步，扶住了冰冷的窗棂，望向北方那无尽的黑暗，仿佛能感受到那股腥臭黑气正跨越千山万水，扑面而来。
归墟……它真的来了。
不再是古籍中的记载，不再是刘伯温口中的警示，而是实实在在、吞噬生灵、毁灭秩序的灾难！
而他的手中，还攥着那枚可能与归墟相关、来自孙儿枕下的诡异符箓。
他的天牢里，还关着那个可能知晓内情、甚至可能是唯一能对此做出应对的……刘伯温。
杀？还是不杀？
用？还是不用？
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如同整个苍穹，轰然压在了这位开国帝王已然有些佝偂的脊梁之上。
暖阁内，灯火飘摇，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扭曲、晃动，仿佛随时都会被那来自北疆的、无形的黑暗所吞噬。
棋局，已彻底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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