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坡之上，死寂如同凝固的寒冰。
钟六和残余的军士们紧握武器，浑身紧绷，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个背对着他们、静立在玄玑子担架旁的身影——蒋瓛。或者说，是蒋瓛的躯壳。
暗红色的、如同碎裂瓷器般的纹路依旧在他裸露的皮肤上蔓延，鲜血从纹路中渗出，却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被一层极其稀薄的、扭曲光线的暗红能量场蒸发成淡淡的血雾。那股源自血契星云的冰冷、浩瀚、非人意志虽然已经不再如之前那般狂暴外放，却依然如同无形的场域，笼罩着蒋瓛周身三尺之地，让靠近的人本能地感到灵魂的颤栗和抗拒。
他的眼睛，此刻半阖着，眼底深处那暗红的星云漩涡缓缓旋转，空洞而无情，却又带着一种令人费解的专注，凝视着玄玑子手中紧握的玉牌。
那枚温润的白玉牌，在如此近距离面对血契的威压与诡异能量场时，反应截然不同。它没有像之前遭遇影月祭司邪恶意念时那样剧烈闪烁示警，表面的淡金色毫光反而变得前所未有的凝实和明亮，如同在对抗外部压力时，激发出了最本源的力量。光芒柔和却坚韧，隐隐在玉牌表面流动，形成一层薄薄的光膜，将玄玑子整个手掌乃至部分手腕都笼罩在内，似乎在与蒋瓛身上散发的暗红能量场形成一种微妙的、脆弱的平衡与……对抗？
更奇异的是，这两种属性截然相反的力量（血契的冰冷吞噬与玉牌的刚正守护）在接触边界处，并未爆发剧烈冲突，反而如同磁石的两极，维持着一种极不稳定、却又暂时僵持的状态。空气中发出极其细微的、仿佛无数冰晶与琉璃相互摩擦的“滋滋”声。
蒋瓛（或者说主导他身体的那股意志）缓缓伸出了手，指尖同样缠绕着稀薄的暗红能量，探向那层淡金色的光膜。
“大人！不要！” 钟六失声惊呼，下意识想要上前阻止，却被那股无形的冰冷场域猛地推开，气血翻腾，几乎站立不稳。
指尖与光膜接触。
没有爆炸，没有吞噬。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那暗红指尖与淡金光膜接触的地方，亮起了一点极其微小、却异常璀璨的、难以形容色泽的光点！它既非暗红，也非淡金，更像是两种极端力量被强行挤压、调和后，诞生出的某种奇异“杂质”或“中和产物”。光点一闪而逝。
紧接着，玄玑子手中玉牌的淡金光芒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仿佛被抽走了某种核心的东西，瞬间黯淡了许多，那层保护光膜也收缩到仅能覆盖玉牌本身。而蒋瓛身上蔓延的暗红纹路，也仿佛受到了某种抑制，蔓延速度肉眼可见地减缓，甚至有几条较浅的纹路开始缓缓变淡、消退。
“噗——”
蒋瓛猛地喷出一口暗红色的、夹杂着冰晶般碎末的淤血，眼中的暗红漩涡疯狂旋转了几圈，骤然黯淡下去，最终缓缓闭上。周身那股非人的冰冷场域如同潮水般退去，暗红纹路虽然依旧存在，却不再散发光芒和侵蚀气息。他身体晃了晃，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量，向前软倒，恰好被反应过来的钟六一把扶住。
“大人！蒋大人！” 钟六焦急地呼唤，探查蒋瓛的气息。虽然微弱、紊乱，带着刺骨的寒意，但确确实实是活人的气息，而且似乎……比刚才那种非人状态要“正常”了那么一丝？
蒋瓛没有回应，彻底陷入了深度昏迷。他的眉头紧锁，即使在昏迷中，似乎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钟六将蒋瓛小心地放平，这才有余裕看向玄玑子。道长依旧昏迷，但脸色似乎……比刚才好了一点点？那种濒死的灰败感减轻了些许。而他手中的玉牌，虽然光芒黯淡，却并未碎裂，温润的质感依旧。
刚才那诡异的一幕，究竟发生了什么？是玉牌的力量压制了那可怕的邪物（钟六等人心中已如此看待血契）？还是那邪物从玉牌中夺取了什么，暂时满足了？
没人知道答案。但至少，最直接的危机——蒋瓛被彻底“吞噬”或变成怪物——似乎暂时解除了。
“检查伤亡！清点人数！快！” 钟六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和满腹疑问，嘶哑着下令。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必须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影月祭司虽然退走，但那恐怖的黑雾还封锁着峡谷，谁知道会不会有新的变故？
一番匆忙清点，令人心碎。又有两名军士在刚才的突围战中阵亡，尸体都没能抢回。现在连同蒋瓛、玄玑子、王把总、冯绩，一共只剩十四人，其中能自己走路的不足一半，个个带伤，状态极差。物资在混乱中遗失大半，仅存的干粮和净水只够两天的最低消耗。
冯绩依旧瘫坐在不远处，脸色惨白，眼神空洞，仿佛还未从影月祭司降临的恐惧和刚才蒋瓛异变的震撼中恢复过来。他腰间那个锦囊，此刻毫无异状。
钟六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有立刻理会。他走到蒋瓛身边，犹豫了一下，伸手想将蒋瓛怀中那枚导致一切异变的血契取出，但手指刚触碰到蒋瓛胸口衣物，一股残留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细微的、仿佛来自灵魂层面的抗拒感便让他触电般缩回了手。
这东西……不能碰，至少现在不能。
他咬了咬牙，脱下自己相对完好的外袍，小心地将蒋瓛裹住，然后对两名伤势较轻的军士道：“你们轮流背着蒋大人。小心点。”
又看向玄玑子和王把总的担架：“抬稳了，走！”
“钟小旗，我们……去哪儿？” 一个军士茫然问道。前有黑雾封锁峡谷，后有未知追兵（他们不确定影月祭司是否真的放弃了），四周是危机四伏的荒山野岭。
钟六的目光投向远方，那是他们原本计划前往的、有活水河流的方向，但必须穿过峡谷……显然已不可能。他迅速回忆王把总之前提到的、李千户可能汇合的其他地点，以及这一带的地形。
“往回走，绕开这片山，往南偏西方向。” 钟六作出了决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王把总提过，在滁州西北方向，有一处废弃多年的秘密军堡，叫‘铁砧堡’，是早年防备倭寇的秘密据点之一，位置极为隐蔽，有暗道和水源。李千户如果脱险，也有可能往那里去碰运气。我们先去那里！至少能有个遮风挡雨、易守难攻的地方休整，再做打算！”
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选择了。众人没有异议，立刻行动起来。他们将阵亡同伴的遗物简单收集，草草掩埋了血迹（无法掩埋尸体），便抬着伤员，背着昏迷的蒋瓛，搀扶着失魂落魄的冯绩，沿着石坡另一侧更为陡峭难行的小路，艰难地向着西南方向撤去。
队伍沉默地行进在苍茫而诡异的山野中。每个人都精疲力竭，伤痕累累，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恍惚和对未来的深深迷茫。
钟六走在队伍最前，警惕地开路，心中却反复回响着影月祭司的话语，蒋瓛身上那恐怖的异变，以及玄玑子玉牌最后那奇特的反应。
“钥匙”、“源之碎片”、“镇渊残渣”、“净化仪式”……这些词汇如同毒刺，扎在他的心头。他隐约意识到，他们卷入的这场灾难，其背后的真相和层级，恐怕远比北疆尸山血海、京城沦陷帝星陨落，还要可怕千倍万倍。
蒋大人拼死为他们争取了生机，甚至可能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道长昏迷前封印了北疆的鬼窟。而他们这些残兵败将，又能做什么？
他回头看了一眼被军士背着、昏迷不醒的蒋瓛，又看了看担架上气若游丝的玄玑子。
至少，要把他们带到相对安全的地方。至少，要把他们还活着的消息，把他们用命换来的情报，传递出去。
薪火或许微弱如风中残烛，但只要还有一丝光，就不能放弃。
天空依旧阴沉，前路迷雾重重。
这支由残兵、伤员、昏迷者和一个心怀鬼胎者组成的微小队伍，背负着沉重的秘密与渺茫的希望，踏上了寻找“铁砧堡”、寻找下一线生机的坎坷路途。
而在他们身后遥远的峡谷方向，那浓稠的黑雾缓缓蠕动着，仿佛一只闭合的巨眼。雾气的深处，影月祭司冰冷的意念，正在与某个更加遥远、更加浩瀚的意志进行着无声的交流。
“目标已确认，‘钥匙’及疑似‘源’之碎片载体，状态不稳定，正向西南方移动。”
“镇渊者残渣仍存微弱活性，玉牌有异，疑似触发古老禁制或共鸣。”
“小虫子（冯绩）仍在监控中，情绪濒临崩溃，可利用价值降低。”
“计划不变，东南主祭坛加速准备。‘钥匙’的最终引导，可借其自身不稳定性与玉牌牵制……或可利用即将发生的‘北疆反噬’……”
“遵命，圣主的目光终将穿透一切迷雾……”
低语在虚无中消散，黑雾缓缓渗入地下，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谷口外那一片狼藉的战斗痕迹和焦黑的土地，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过的惨烈与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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