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弦那句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重量的问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宁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苏宁猛地抬起头，泪水再也无法抑制，瞬间决堤，沿着她保养得宜却仍刻着岁月痕迹的脸颊滑落。
她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儿，看着那双与自己年轻时如此相似、此刻却盛满了震惊、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的眼睛，所有精心构筑的防线。
所有告诫自己要慢慢来、不能吓到她的理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原本只是想来看看，远远地，或者像这样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看看她生活的环境，确认她是否平安顺遂。她以为自己可以克制，可以满足于这悄无声息的注视。
可当女儿用那样不确定的语气，问出那句话时，她才发现，那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思念和愧疚，如同沉睡的火山，根本无法控制。
“清弦……”
一声带着浓重哭腔的、颤抖的呼唤，从苏宁唇间溢出。
这声呼唤里，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情绪，是迟到了二十多年的确认，是积压了半生的愧疚，是血脉相连的本能。
她放下一直紧握着的、已经凉透的茶杯，双手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着。
她站起身，想要靠近苏清弦，却又不敢贸然上前，只是泪眼朦胧地、贪婪地看着她，仿佛要将这二十多年的缺失一次看够。
“清弦……是我……我是……妈妈……”她哽咽着，几乎语不成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脏最深处艰难地剥离出来，
“我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你……”
最后那句话，带着无尽的悔恨和痛苦，重重地砸在苏清弦的心上。
苏清弦僵在原地，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尽管已经有了模糊的预感，但当“妈妈”这两个字真真切切地从对方口中说出来时，所带来的冲击力依旧是毁灭性的。
妈妈？
这个词汇，在原身苏清弦的记忆里，是模糊的，是带着苦涩底色的，是与早逝、病弱、以及随之而来的冷漠和忽视联系在一起的。
她看着眼前泪流满面、情绪几乎崩溃的妇人，看着她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激动、愧疚和深沉的爱意。
原主那些尘封的、关于母亲模糊而温暖的碎片记忆，似乎被这股强烈的情感洪流冲开了一道口子，与眼前这张脸慢慢重合。
是她……真的是她。那个在原生记忆深处，曾给予过短暂温暖，却又早早消失的母亲。
复杂的情绪像打翻的调色盘，在苏清弦心中疯狂混合。
有震惊，有茫然，有一丝属于原主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委屈和怨怼，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唏嘘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意外的平静。
她看着苏宁，看着她因哭泣而微微耸动的肩膀，看着她那双充满了乞求原谅的眼睛，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责备吗？质问她为什么抛弃原主这么多年？
可那些痛苦的记忆，更多是来自于林家，来自于那个冷漠的父亲和刻薄的继母。对于这个生母，原主的记忆反而模糊，只有一些微弱的光点。
拥抱吗？立刻上演母女相认、抱头痛哭的戏码？
可她毕竟不是完全的原主，她拥有的是一个成熟的、经历过世事的灵魂。突如其来的母亲，需要时间去消化和接受。
工作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苏宁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在空气中回荡。
良久，苏清弦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带着自己都未曾料到的平静：“你……你没死？”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再次刺痛了苏宁。她用力摇头，泪水纷飞：
“没有……我没有……当年是不得已……有很多原因……我……我后来去了国外……我一直想联系你，可是我……”
她语无伦次，想要解释，却发现二十多年的隔阂和复杂的过往，根本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苏清弦沉默地看着她，没有催促。
她能感觉到这具身体本能的心酸，也能理智地分析着眼前的情况。
一个消失了二十多年的母亲突然出现，背后必然有她的苦衷和故事。
“你……”苏清弦顿了顿，目光扫过苏宁身上价值不菲的衣着和配饰，语气听不出喜怒，“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她没有质问，没有哭诉，只是问了这样一句看似平常的话。
可这句话，却让苏宁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
她预想过女儿可能会愤怒，会怨恨，会拒绝相认，却独独没有想过，女儿在确认她身份后，第一句完整的话，是关心她过得好不好。
一股更加汹涌的、混合着无尽愧疚和巨大感动的热流冲垮了她的心房。
“我……我很好……”她泣不成声，“物质上，我一直很好……可是清弦，妈妈心里……没有一天好过……没有一天不在想你……不在后悔……”
她终于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一小步，伸出手，想要触碰女儿，却又怯懦地停在半空，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不求你立刻原谅我……我只求……只求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看看你，看看孩子们……让我……弥补一点点……”
她的姿态放得如此之低，眼神里的乞求如此真切，让苏清弦坚硬的心防，也不由自主地松动了一角。
她看着这个应该是她母亲的女人，看着她斑白的鬓角，看着她眼中沉淀了二十多年的痛苦和风霜，再联想到原主那些年在林家可能遭受的冷遇，心中五味杂陈。
或许，当年的分离，并非她所愿？
或许，她也有自己的不得已？
苏清弦深吸一口气，没有避开苏宁那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但也没有主动去握住它。
她只是转过身，走到办公桌旁，拿起那个被相框小心遮挡的照片，将正面转向苏宁。
照片上，是她和三个儿子的合影。
苏翊抿着嘴略显严肃，苏晨笑得没心没肺，苏砚安静地靠在她身边。
“这是你的外孙们。”苏清弦的声音很轻。
苏宁的视线立刻被照片吸引，她几乎是扑了过来，双手颤抖地接过相框，看着照片上的三个小人儿，眼泪落得更凶了。
“外孙……我的外孙……”她喃喃着，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孩子们的脸庞，尤其是那个安静靠在女儿身边的、眉眼依稀有着女儿小时候影子的苏晨，“他们……他们真好看……像你……”
巨大的喜悦和更深的愧疚交织着。她错过了女儿的成长，也错过了外孙们最稚嫩的童年。
“他们……知道我吗？”她抬起头，带着一丝惶恐问。
苏清弦摇了摇头：“我从未提起过。”
在原主的记忆里，母亲这个角色几乎是空白的，她自然也无从说起。
苏宁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被一种坚定的光芒取代。
她看着苏清弦，眼神里充满了卑微的祈求：“清弦……我……我可以……偶尔来看看你们吗？我不会打扰你们的生活……我就想……就想看看……”
苏清弦看着她那小心翼翼、生怕被拒绝的样子，心中最后那点坚冰，也渐渐融化了。无论过去如何，眼前的妇人，是这具身体的生母，是三个孩子的外婆。血脉的羁绊，无法轻易割断。
她沉默了片刻，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好。”
只是一个简单的字，却让苏宁如闻天籁，她捂着嘴，再次失声痛哭，但这一次，泪水里除了愧疚和痛苦，更多了一丝得以靠近的、巨大的释然和希望。
苏清弦看着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拿起纸巾，递了过去。
未来的路还很长，隔阂与生疏需要时间慢慢消磨。
但至少，这是一个开始。
对于苏宁，对于苏清弦，对于这个刚刚补上一块重要拼图的家庭而言，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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