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有重量的。
林衍在剧痛中恢复意识时,第一个感觉就是压在胸口的千钧之力。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碎玻璃,肋骨断了几根,左腹的刀伤还在渗血,温热的液体顺着冰冷的身躯流淌。
他没立刻睁眼。
地牢三年教会他,在陌生环境中,睁眼是最愚蠢的举动。他屏住呼吸,耳畔捕捉着一切声响。
滴水声。
很慢,很规律,从极高处落下,在石面上溅开。还有风声——不是崖顶那种呼啸的狂风,而是某种穿行于狭窄缝隙间的呜咽,像垂死之人的叹息。
空气里有铁锈味,但不是血。是更陈旧的、近乎凝固的铁腥,混杂着泥土和……某种他说不清的东西。像是腐朽的丝绸,又像是曝晒万年的骨殖。
林衍缓缓睁开眼睛。
一片漆黑。
不是寻常的黑暗,而是绝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浓黑。他眨了几次眼,才渐渐适应,分辨出极其微弱的光源——来自头顶极高处,一些零星的幽绿色光点,像夏夜的鬼火,缓缓飘浮。
他躺在冰冷的石面上。身体稍稍一动,剧痛就让他眼前发黑。他咬着牙,摸索身下——是平整的石板,刻着某种纹路,指尖触及之处,是深深刻入石面的凹槽。
一个图案。
林衍闭眼,用指尖细细描摹。那是一只眼睛——不,不是眼睛,是某种更抽象的东西,线条扭曲盘绕,构成一个空洞的、仿佛在凝视他的图腾。
他猛地缩回手。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指尖触及图腾中心时,那石面竟传来一丝微弱的……温度。像心跳,缓慢而沉重地搏动着。
林衍撑着坐起身。视野渐渐清晰。
这是一处巨大的地下洞穴,穹顶高得看不见,那些幽绿光点就悬浮在半空。他正躺在一座圆形祭坛中央,祭坛直径约三丈,边缘立着十二根石柱——已全部断裂,只剩半截残桩,像被巨力生生撕断。
祭坛外的地面散落着白骨。
很多白骨。
有人形的,也有兽形的,还有一些扭曲得无法辨认的骨架,全部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姿态:面朝祭坛,四肢匍匐,仿佛在跪拜,又像是在挣扎着逃离。
林衍的目光最终落在祭坛正中央。
那里有一块巴掌大的青铜碎片,半埋在石缝中。碎片边缘不规则,像从某件大型器物上崩裂下来的。表面布满暗红色的纹路——那不是锈,纹路太过精细,像血管一样蜿蜒盘绕,在绝对的黑暗中,泛着极淡的血色微光。
就是这光。
林衍意识到,那微光虽然暗淡,却是这洞穴里唯一真实的光源。那些飘浮的幽绿光点,与其说是光,不如说是某种冰冷的、没有温度的磷火。
他盯着那碎片。
脑海里浮现坠崖前最后一瞥——手中小刀沾染的血,在黑暗中泛起的暗红光泽,与这碎片表面的纹路何其相似。
不。
不是相似。
是一模一样。
林衍艰难地爬向碎片。每挪一寸,断裂的肋骨都像要刺穿肺腑。但他没停。三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到某种……悸动。不是恐惧,不是疼痛,是更原始的东西,像沉睡在血液深处的鼓点,正被那碎片的光唤醒。
指尖触碰到青铜边缘的刹那——
嗡。
整个洞穴震颤起来。
不是地震,是某种更深层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共鸣。祭坛上的血色纹路瞬间明亮,从碎片处开始,像血管被注入血液,一道道血线沿着石板上的凹槽急速蔓延,眨眼间覆盖了整个祭坛!
林衍想缩手,但指尖被死死吸在碎片上。
不,不是吸。
是融合。
青铜碎片边缘变得滚烫,像烙铁一样灼烧他的皮肤。剧痛之后,是冰凉的触感——碎片在融化,化作流动的暗金液体,顺着他指尖的伤口渗入体内。
“呃啊——”
林衍仰头,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嘶吼。
无数画面冲进脑海:
一片无垠的战场,天空是破碎的暗红色,大地龟裂,岩浆横流。一杆擎天巨幡屹立在尸山血海之巅,幡面展开时遮蔽了半个天空,上面绣的不是龙虎祥云,而是亿万生灵扭曲哀嚎的面孔。
幡下站着一个身影。
那人披着残破的皇袍,头戴帝冠,冠冕却已歪斜,露出半张被血污覆盖的脸。他单手执幡,另一只手提着一颗仍在滴血的头颅——那头颅生着三只眼睛,额间竖瞳怒睁,死死盯着执幡之人。
“人皇……”
林衍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呢喃,却又不像自己的声音,古老而嘶哑,仿佛来自万载之前。
画面破碎。
又浮现新的场景:
巨幡崩裂,碎片化作流星四散。执幡者仰天长啸,皇袍燃起金色火焰,与漫天血光一同坠入大地深处。无数生灵的哭嚎、诅咒、不甘、怨恨,全部凝聚在那些碎片上,随着坠落,渗入山川地脉,沉眠万年。
最后一个画面:
这处洞穴,祭坛完好,石柱耸立。一个黑袍人跪在祭坛前,双手捧着那枚青铜碎片,口中念念有词。他在献祭——祭坛周围堆满了活人,男女老少,全部被割开喉咙,鲜血汇入凹槽,涌向碎片。
但碎片没有反应。
黑袍人狂怒,以自身精血浇灌,最终力竭而亡,化作祭坛边一具枯骨。
“不够……”
一个声音在林衍脑海中响起。
低沉,沙哑,像是千万人同时低语,又像是一个人经历了万载孤寂后的呢喃。
“血脉……不够纯粹……怨恨……不够深沉……”
林衍的意识在剧痛与幻象中挣扎。他看见父亲的头颅滚落,看见母亲撞死在石狮上,看见地牢里一个个死去的面孔,看见崖顶赵虎的狂笑,看见青袍修士漠然的眼神。
恨意。
像岩浆一样在胸腔里翻滚、沸腾、炸裂。
“你……要什么……”林衍嘶声问,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那声音沉默了一瞬。
然后,笑了。
那笑声里没有愉悦,只有无尽的苍凉与疯狂。
“本座要……”
“你的命。”
碎片彻底融化。
暗金液体涌入林衍全身经脉,所过之处,断裂的骨骼发出“咔咔”脆响,开始强行接续;刀伤处的皮肉疯狂蠕动,生出新的肉芽;枯竭的丹田像被投入火种,轰然燃起一团暗红色的气旋。
炼气一层。
二层。
三层。
修为毫无道理地暴涨,狂暴的能量在体内横冲直撞。林衍感觉身体要炸开了,皮肤表面渗出血珠,每一滴血珠都在离体的瞬间汽化,化作血雾,缭绕周身。
祭坛上的血纹亮到极致。
十二根断裂的石柱残桩突然震动,表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符文——那些符文林衍一个都不认识,却本能地理解其含义:
“以血为引,以魂为薪,祭吾幡者,得逆天之力。”
一篇功法强行灌入脑海。
《血魂诀》。
开篇第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吾道不仁,以苍生为血食。”
林衍睁开眼。
瞳孔深处,一点暗金色的火焰静静燃烧。
他抬起右手,掌心向上。心念微动,周身缭绕的血雾立刻汇聚而来,在掌心中凝成一枚拇指大小的血色符文——粗糙,扭曲,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邪异气息。
“这就是……力量?”
林衍喃喃,握紧手掌。
血色符文破碎,化作丝丝血线,钻回体内。他低头看向左腹——刀伤已经愈合,留下一道狰狞的暗红色疤痕,形状竟与那青铜碎片边缘的裂痕一模一样。
祭坛的光芒开始黯淡。
血纹渐渐隐入石板,洞穴重归黑暗。只有那些幽绿磷火还在飘浮,无声注视着祭坛中央的少年。
林衍站起身。
骨骼爆响,浑身充斥着前所未有的力量感——虽然虚弱,虽然根基虚浮,但这是真实不虚的、属于修士的力量。
他低头看向脚下。
祭坛石板的图腾中心,那处曾传来心跳般温度的地方,此刻已彻底冰冷。但在图腾边缘,他看到了几行被尘土掩盖的小字。
林衍拂去尘土。
字迹是古篆,他本该不认识,但目光触及的瞬间,《血魂诀》赋予的某种本能让他读懂了:
“此地封存‘人皇幡’碎片其三。”
“幡灵沉眠,待血脉苏醒者唤醒。”
“得幡者,承人皇之志,亦承万灵之怨。”
“逆天改命,或万劫不复——皆在尔心。”
最后一行字格外深刻,像是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
“莫信天道,莫从正道。举世皆敌时,幡即汝道。”
林衍沉默良久。
然后,他弯腰,从尘土中捡起三样东西。
一枚暗红色的玉简,触手温润,里面记载着完整的《尸傀术》——不只是操控尸体,更包括炼尸、养尸、甚至将活人生生炼制成傀的邪法。
几张符纸,纸色暗黄,边缘焦黑,上面用黑血画着扭曲的符文。是血符,虽然只是最低阶的“燃血符”和“迷魂符”,但足够了。
最后是一块巴掌大的石碑残片,正面刻着半幅图案:一杆巨幡贯穿天地,幡下尸骨成山。背面只有两行残缺的字:
“人皇镇魔,幡染万灵……”
“逆道而行,方得永生。”
林衍将三样东西贴身收好。
他最后看了一眼祭坛,转身,走向洞穴深处——那里有一条狭窄的裂缝,隐约有风从中吹来,带着外界的气息。
踏出祭坛范围时,林衍脚步一顿。
他回头。
黑暗中,仿佛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那双眼睛古老、疲惫、疯狂,却又带着一丝……期待。
“我会活下去。”
林衍低声说,不知是对那双眼睛,还是对自己。
“我会活得比所有人都长。”
“我会让那些该跪的人,都跪在我脚下。”
他走入裂缝。
身影被黑暗吞没的瞬间,洞穴深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仿佛解脱般的叹息。
祭坛彻底黯淡。
只有那些幽绿磷火,还在不知疲倦地飘浮,等待下一个九千八百年。
或者……
永远不再有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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