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鹿门隐士
鹿门山深处，云遮雾绕，古木参天，与山外紧张肃杀的氛围判若两个世界。李炎在石敬及二十名精锐牙兵的护卫下，弃马步行，沿着慕容嫣信中描述的、几近被荒草藤蔓淹没的小径，艰难地向山林深处跋涉。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腐叶的湿气，鸟鸣山幽，更添几分出世之感。石敬始终手按刀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不敢有丝毫懈怠。而李炎的心，却随着脚步的深入，渐渐沉静下来。这险峻幽深之地，倒真是隐士藏身的佳所。
行至日头偏西，方才在一条潺潺溪流旁，望见几间依山而建的茅舍。竹篱疏落，菜畦整齐，舍顶有淡淡炊烟升起，与周遭山水融为一体，宁静祥和。
一名牙兵上前叩响柴扉。片刻，柴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身着粗布葛衣、头发花白的老者探出身来。他面容清癯，目光却澄澈明亮，带着一丝审视打量着门外这群不速之客，尤其是被护卫在中间、虽着便装却难掩英挺气度的李炎。
“诸位军爷，寻访何人？”老者声音平和，并无寻常山民见到军士的惶恐。
石敬上前，抱拳道：“老丈请了。我等乃山南节度使麾下，特来拜会杜如晦杜先生。有慕容娘子亲笔书信为证。”说着，将慕容嫣的书信呈上。
老者接过书信，并未立即拆看，目光再次落在李炎身上，微微颔首：“原来如此。山野之人杜如晦，不知李节帅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他语气依旧平淡，既无受宠若惊，也无刻意疏远。
李炎心中一动，上前一步，执晚辈礼，诚恳道：“杜先生言重了。晚辈李炎，冒昧前来叨扰清修，实因山南危局，百万生民悬于一线，特来向先生请教存亡之道，望先生不吝赐教。”
杜如晦侧身让开通道：“山居简陋，无以待客。节帅若不嫌弃，便请入内饮杯粗茶吧。”
茅舍内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数椅，满壁皆是书籍卷册，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墨香与药草气息。杜如晦为李炎斟上一杯自采的山茶，色泽清冽，香气独特。
李炎无心品茶，屏退左右，只留石敬守在门外，便将朱温逼迫、赵崇衡陈兵边境、山南进退两难的困境，向杜如晦和盘托出，言辞恳切，并无隐瞒。
杜如晦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茶杯边缘，神色古井无波。直到李炎讲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直指核心：
“节帅可知，朱温为何急于对山南动手？”
李炎沉吟道：“自是欲吞并我地，扩张势力。”
“此其一，而非根本。”杜如晦摇头，“朱温挟天子而令不臣，然其根基在汴梁，关中、河东未平，西川、淮南未附。其势虽大，实则四面受敌。山南地处其南翼，若不能掌控，则其南下荆襄、西进巴蜀之路皆被阻断，更恐山南与杨行密、王建连成一片，对其形成夹击之势。故，山南在，如骨鲠在喉，朱温必欲除之而后快。”
李炎恍然，此论比他与郑湜的分析更为透彻。“先生明见。然则，我山南当如何应对？战，恐力有不逮；和，则无异于自毁长城。”
杜如晦端起茶杯，轻呷一口，目光透过氤氲的水汽，变得深邃起来：“朱温势大，不可力敌，然其亦有破绽。其势如烈火，看似凶猛，却需不断吞噬柴薪以维持。其内部，新旧将领未必一心；外部，强敌环伺。节帅欲破此局，不在硬拼，而在一个‘间’字。”
“间？”李炎目光一凝。
“不错。”杜如晦放下茶杯，“其一，间其君臣。朱温新立昭宗，看似掌控朝局，然朝中岂无忠唐之士、或是与之有隙之人？节帅可暗中联络，使其在朝中掣肘朱温，至少，可延缓其全力南下的步伐。”
“其二，间其盟友。赵崇衡虽为朱温爪牙，然其镇守忠武，亦需稳固自身。节帅可遣能言善辩之士，陈说利害，若能使其阳奉阴违，出工不出力，则边境压力自减。”
“其三，亦是关键，”杜如晦声音压低，“间其根本。朱温与河东李存勖（此时应为李克用，但杜如晦或已关注其子），乃生死大敌。节帅可秘密遣使北上，向河东示好，或提供钱粮，或约定共抗朱温。只需让朱温感受到来自北方的巨大威胁，他焉敢将主力尽数投入南方？”
这一番“三间”之策，听得李炎心潮澎湃，茅塞顿开！这不正是以弱胜强、四两拨千斤的妙计吗？不仅着眼于军事对抗，更从政治、外交层面全方位瓦解对手，将山南从被动挨打的局面，拉入了更广阔的战略博弈舞台。
李炎起身，郑重向杜如晦深深一揖：“先生一席话，如拨云见日，令炎豁然开朗！山南存亡，系于先生！恳请先生出山助我，拯此一方生灵，炎必以师礼相待，言听计从！”
杜如晦看着眼前这位年轻节度使眼中真诚的渴望与决意，又想起慕容嫣信中所述其种种作为，以及他方才谈及百姓时的忧切，沉寂多年的心湖，也不由泛起波澜。乱世之中，能遇一明主，施展胸中所学，救民于水火，不正是他当年隐居时内心深处未曾熄灭的抱负吗？
他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站起身来：“山野闲散之人，本不欲再过问世事。然节帅以诚相待，又以百万生民为念，杜某……岂能独善其身？这鹿门山，怕是待不住了。”
李炎闻言大喜：“先生答应出山了？”
杜如晦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沧桑与重新入世的决然：“承蒙节帅不弃，杜某愿效犬马之劳。只是，出山之前，尚需节帅答应杜某三事。”
“先生请讲！”李炎毫不犹豫。
“其一，杜某献策，节帅需有决断之勇，不可疑惧。”
“其二，用计用间，难免阴诡，节帅需有容人之量，不因手段而疑人。”
“其三，无论成败，当以百姓生计为念，不可穷兵黩武。”
李炎肃然道：“先生所言，字字金石，李炎铭记于心，绝不敢违！”
当日，杜如晦便收拾了简单行装，随李炎下山。那满壁的藏书，他只拣了几本最重要的随身携带，其余，便留与这鹿门山水了。
下山路上，李炎只觉得脚步轻快，心中那块压了许久的大石，仿佛被移开了一半。他回头望了一眼云雾缭绕的山巅，知道此次深山访贤，请出的不仅是一位谋士，更是山南未来命运的转机。
而杜如晦跟在李炎身后，看着前方年轻而挺拔的背影，目光深邃。他知道，自己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之路，将彻底卷入这天下最凶险的权谋与杀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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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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