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吉抱着几坛用草绳捆好的粟米酒,脚步匆匆地穿过阴影,来到校场边缘。他看了看聚义厅方向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喧嚣,又看了看眼前这片在月光下沉默挥汗、只有剑风呼啸的肃杀之地,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他默默地将酒坛放在校场边缘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带着试探:
“王头儿,兄弟们,都辛苦了。打了这么大的胜仗,大当家那边都喝上了。我,我给你们弄了几坛酒来,喝口酒,暖暖身子,歇歇吧?”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校场中显得有些突兀。
王猛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回头。汗水随着他一个迅猛的旋身动作飞溅开来,在月光下划出细碎的银线。他手中的青铜训练剑划出一道凌厉到极致的弧光,带着全身的力量和满腔的怒火,狠狠劈向虚空!“呜——!”剑风凄厉刺耳。
“酒?”
王猛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石摩擦,带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狠劲,
“留着给他们庆功吧!我们,还不配!”
他猛地收住剑势,身体绷直如标枪,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扫过身后每一个汗流浃背的身影。那眼神里没有愤怒的咆哮,只有比寒冰更刺骨的失望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
“练!都给老子往死里练!把今天那股窝囊气,都给老子练出来!下次!”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
“下次再让畜生冲到鼻子底下!再让袍泽的血溅到老子脸上!不用等大当家动手,老子先砍了你们的脑袋!用你们的血祭旗!”
“喝!”
身后的汉子们齐声爆发出压抑到极点的低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这吼声没有庆功的喜悦,只有洗刷耻辱的决绝。他们挥剑的动作瞬间变得更加迅猛,更加用力,眼神更加锐利,仿佛要将眼前无形的敌人撕成碎片。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肌肉在极限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没有一个人停下。
赵吉看着这一幕,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明白,此刻任何劝慰的话语都是苍白的。这支队伍的心火,已经被耻辱点燃,需要用汗水和痛苦来浇灌,用更严苛的磨砺和下一次真正的胜利来证明。他默默地抱起酒坛,转身,脚步沉重地再次融入阴影之中。
冶炼场的炉火,并未因山寨的庆典而有丝毫减弱。巨大的鼓风皮囊在几名精壮汉子有节奏的踩踏下发出“呼哧…呼哧…”的低沉号子声,如同这头名为“鹰愁涧”的钢铁巨兽沉稳而有力的心跳。炉口,炽热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空气,喷吐出稳定的淡青色烟气,在清冷的月光下袅袅上升,如同向幽暗苍穹发出的不屈信号。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炉膛内熔化的青铜如同流淌的液态黄金,翻滚着,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热力。
金葵没有出现在聚义厅的喧闹宴席上。他如同熔炉前一块最坚硬的矿石,沉默地矗立在跳跃的火光中。火光在他沉凝如铁的脸上明灭不定,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和紧抿的嘴角。那双深邃的眼眸,映照着炉火的光芒,却比青铜更冷,比寒冰更硬。白天那具价值不菲的青铜弩机在温良手中崩裂的景象,如同最锋利的刻刀,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那不仅仅是器械的损毁,更是对他所代表的“锐金”二字的质疑,对他呕心沥血建立起的秩序与标准的践踏。
韩勾垂首立在一旁,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他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在炉火的映照下闪着微光。他的双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捧着一卷用鞣制过的薄羊皮精心绘制的图纸。图纸上,密密麻麻标注着那具崩裂弩机每一个部件的名称、尺寸、公差、装配要求,旁边还用炭笔详细记录了弩机在铸造、打磨、组装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和操作者。图纸旁的石台上,几块碎裂的青铜零件——弩机悬刀的残片、崩断的“牛”碎片、扭曲的“牙”——如同无声的控诉者,静静地躺在那里,断裂面上呈现出扭曲的晶体状,在火光下闪烁着诡异而冰冷的微光。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只有鼓风声和炉火的咆哮。韩勾的喉咙干涩得发痛,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鼓起全部的勇气,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大人,”
他的声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属下,属下反复查验,不敢有丝毫懈怠。弩机崩裂,主因有三。”
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看向金葵那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冰冷侧影,语速加快,仿佛要将所有的责任和盘托出:
“其一,铸造之失。铸造时,用于核心受力部件‘牙’与‘牛’的泥范,存在细微砂眼。虽经后期精心打磨,肉眼已难辨,但在温大当家那等神力拉拽之下,砂眼处应力集中,成为断裂之源。此乃铸者失察,泥范筛选不严,浇铸时杂质侵入所致!”
他指向图纸上标注砂眼位置的地方,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抖动。
“其二,设计之误,在属下!悬刀与‘牛’的咬合角度,属下,属下当时为求击发迅捷,追求弩机激发瞬间的灵敏,调整得过于尖锐。此角度虽快,却使得应力过度集中于咬合点,如同将所有重量压在一根针尖!此乃属下计算之误,急功近利,罔顾了强弩应有的刚韧平衡!”
他的声音充满了自责,额头的汗珠滚落下来。
“其三,也是最直接、最致命之因!”
他的手指猛地指向那根早已崩断、如今像条死蛇般蜷曲在旁的牛筋弩弦,
“此弦!用料虽韧,取自上好牛筋,但,编织之法过于粗疏!属下只注重了其韧性,却忽视了编织的均匀紧致!各股牛筋受力不均,存在肉眼难辨的薄弱点!加之,加之温大当家神力,远超寻常,拉拽之力已至极限!弦断瞬间,那股骤然释放的、无法想象的巨大反冲力,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弩机内部本就隐患重重的结构之上!这才是导致弩机瞬间崩裂、部件四溅的直接诱因!”
韩勾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垂下头,等待着雷霆之怒的降临,等待着足以将他撕碎的惩罚。
金葵依旧沉默着。他没有斥责,没有暴怒,甚至没有看韩勾一眼。他只是缓缓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精准地拈起那块崩裂的青铜“牙”钩碎片。他的指尖感受着金属断裂面那粗糙、尖锐的触感,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量具,审视着那扭曲的晶体结构。炉火的光芒在冰冷的青铜碎片上跳跃,映照着他沉静如渊的眼眸。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只有炉火的咆哮和韩勾越来越沉重的心跳声。
“砂眼,乃铸者之失。泥范不净,浇铸不纯,是为根本。”
金葵的声音终于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字字如千钧重锤,砸在韩勾心上,
“角度,乃算者之误。舍本逐末,贪快求险,失却了强弩稳如磐石之魂。”
他的目光终于从碎片上移开,落在韩勾那因恐惧和自责而惨白的脸上,
“至于弦,用料选择、处理工艺、编织手法、日常保养维护,环环相扣,皆系于你一身。韩勾,”
他叫出对方的名字,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力量,
“此非你一人之过,然,此责,却系你一身之重!”
“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韩勾的头颅几乎要垂到胸口,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冰凉。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丢在冰天雪地之中,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死?”
金葵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嘲讽,
“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将手中的青铜碎片轻轻放回原处,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他的目光投向炉中那永恒般跳跃的、吞噬一切又锻造一切的火焰,声音里蕴含着一种熔岩般的决绝:
“记下今日之失。每一处砂眼的位置、深度、形态;每一次你为追求速度而调整的角度数值及其后果;每一条弦的取材部位、处理人姓名、所用药物与时间、编织的股数、绞合的方向与紧密度、测试的拉力记录、以及它最终断裂时的状态、位置,所有这些,”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直刺韩勾的灵魂,
“都要详实记录!如同记录每一次生死搏杀的胜负,如同记录每一块矿石变成利器的过程!此乃血换之训!是用温大当家的险死还生,用鹰愁涧的颜面,用‘锐金’二字的荣辱换来的教训!”
金葵顿了顿,向前踏出一步,炉火的光芒瞬间将他整个身影吞噬,又在他身后投下巨大的、如同山岳般的阴影。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不容违抗的钢铁意志,如同淬火的利刃破开空气:
“弩,乃破甲穿阵、百步夺命之神兵!亦是悬于己颈、稍有不慎便反噬其主的双刃凶器!从今日起,鹰愁涧所铸每一具弩机,每一套部件——从最微小的‘牙’钩到最粗壮的弩臂——皆需独立编号!详录铸造者名姓、泥范批次、浇铸时辰、打磨者、组装者、所用青铜锭来源及配比!每一根弓弦,皆需标明取材牲畜种类部位、处理人、所用药物及时间、编织者、编织日期、初始拉力测试记录、定期维护记录!每一具成弩,非经百次空放、十次不同拉力实射、验明无丝毫隐患、无异响、无变形,不得配发!此为铁律!刻于石上,悬于炉前!违者,无论何人,无论何故,以通敌论处!杀——无——赦!”
最后三个字,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在冶炼场的每一个角落,连鼓风的号子声都似乎为之一滞。空气仿佛瞬间冻结。
“喏!”
韩勾猛地挺直了几乎要垮掉的腰背,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悲壮的、混合着恐惧与决绝的光芒!他感觉一股滚烫的血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烧尽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
“属下以性命立誓!必铸出鹰愁涧最锋、最稳、最可信赖之弩!若再出纰漏,毋须大人动手,韩勾自裁以谢鹰愁涧!以谢大人信任!”
他的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将自己彻底熔铸进炉火中的决然。
金葵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那冰冷的眼神中,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般的涟漪,旋即又恢复了深不见底的沉静。他转身,走向一旁被炉火映照得忽明忽暗的工作台。工作台上,工具摆放得如同列队的士兵,一丝不苟。他拿起一枚刚刚从陶范中取出、尚带着灼热余温的青铜箭镞。镞身粗糙,布满了翻卷的范线,镞尖圆钝,毫无锋芒。
他拿起一块细腻的油石,从一个陶罐里舀出一点清水,滴在石面上。然后,他稳稳地捏住箭镞尾部,将圆钝的镞尖抵在油石上。动作沉稳,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粗糙的青铜表面在油石细腻的摩擦下,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春蚕啃食桑叶。范线被一点点磨平,青灰色的金属本色逐渐显露,平滑如镜。那圆钝的镞尖,在他精准而恒定的力道下,被一点点、一丝丝地研磨、塑形,渐渐显露出锐利的线条,凝聚出一点足以刺破黑暗的寒芒。
炉火熊熊,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专注得如同凝固的侧脸,映照着他布满老茧却稳定无比的手指,更映照着那枚在他指间逐渐褪去粗糙、显露出幽冷、致命锋寒的青铜箭镞。这枚小小的箭镞,即将被装上笔直坚韧的箭杆,搭上强劲稳定的弓弦,承载着杀戮的意志,射向未知的敌人,撕裂血肉,洞穿甲胄。
而鹰愁涧的未来,也如同这枚正在被磨砺的箭镞。它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的狩猎,一场内部的震荡,一场关于力量与秩序的拷问。它需要在血与火的淬炼中,在耻辱与反思的磨砺下,在喧嚣与沉寂的交织里,被一点点地锻打成型,被一遍遍地淬去杂质,最终被开锋,指向那笼罩在山外沉沉夜色中、如同庞然巨兽般虎视眈眈的西岐阴影。围猎的鲜血尚未冷却,野猪王的腥气犹在鼻端,一场更加漫长、更加残酷、关乎生死存亡的砺锋之路,才刚刚拉开它沉重而冰冷的帷幕。炉火不熄,匠心如铁,杀器在沉默中孕育着下一次的咆哮。
喜欢玄鸟阴瞳之殷商气运守秘人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玄鸟阴瞳之殷商气运守秘人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