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节，京城解除宵禁，火树银花，彻夜不熄。
陆远难得有暇，允了府中女眷们夜游赏灯的请求。
一行人并未大张旗鼓，几辆青绸帷车低调地出了陆府，径直往最繁华的御街方向而去。
及至街口，众人下车步行，顷刻间便被卷入一片流光溢彩、笙歌鼎沸的海洋。
但见长街两侧，商铺鳞次栉比，家家户户悬灯结彩。
形态各异的灯笼争奇斗艳：有玲珑剔透的玻璃灯，有绘制着山水人物的绢纱灯，有旋转不休的走马灯，更有高达数层、缀满流苏璎珞的鳌山灯楼，将整条街道映照得恍如白昼。
空气中弥漫着糖人、糕点、烤肉和脂粉混合的暖香。
小贩的叫卖声、杂耍艺人的吆喝声、孩童的欢笑声、以及不知从哪家酒楼传来的丝竹管弦声，交织成一片太平盛世的喧腾乐章。
陆远身着墨色常服，外罩一件玄狐大氅，走在稍前一些的位置。
虽不言语，却无形中为这群姿容出众的女眷隔开了拥挤的人流。
他身后，便是姹紫嫣红的一群。
薛宝钗穿着件莲青色缠枝宝相花纹的锦缎斗篷，风帽边缘露出一圈雪白的风毛，衬得她面如银盆，眼似水杏，端庄沉静。
她与穿着一身石榴红遍地锦貂鼠皮袄、娇艳活泼的宝琴走在一处，姐妹俩低声交谈，目光含笑地打量着四周景致。
惜春仍是清冷打扮，一件玉色绣折枝绿梅的杭缎斗篷，兜帽下的小脸素净，只腕上一串沉香木佛珠。
她更多是在看灯上的画作与题字，偶尔与身旁穿着海棠红锦袄的宝琴点评几句灯谜的构图设色。
迎春裹着那件湖蓝色绣玉兰的斗篷，由司棋紧紧跟着。
她性子怯，人潮汹涌处便有些紧张，紧紧挨着姐妹们，但看着眼前从未见过的热闹，眼中也流露出新奇与欢喜。
晴雯和鸳鸯跟在稍后，晴雯那件大红刻丝彩蝶披风在灯下更是光彩夺目，她东张西望。
看到新奇的玩意便扯着鸳鸯去看，眉眼间神采飞扬。
秦可卿穿着一件月白缎面绣兰草的斗篷，温婉安静，步履从容。
史湘云早按捺不住，她今日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男装打扮，洋红色箭袖短袄，杏黄色撒花裤，头发束顶，像个俊俏的少年郎。
她拉着林黛玉的手，在人群中穿梭，时而指着巨大的灯楼惊呼，时而挤到卖面具的摊子前，拿起一个孙猴子的面具扣在脸上，回头冲黛玉做鬼脸。
林黛玉今日披着一件雪青色素面羽纱斗篷，兜帽边缘一圈柔软的银鼠风毛，更显得她脸若琼璧，目似点漆。
她被湘云拉着，脸上带着难得的、毫无阴霾的浅笑。
灯火辉映在她清澈的眸子里，流转着璀璨的光点。
她身子比以往好了许多，虽走了些路，气息却仍算匀净，紫鹃和雪雁紧紧跟在身后，手里已拿了不少湘云买的小玩意儿——泥人、风车、糖画，琳琅满目。
“林姐姐，你快看那个兔子灯，好生精巧！”湘云指着不远处一个摊子。
黛玉顺着望去，见那兔子灯用雪白的细纱糊成，眼睛是两颗红宝石般的琉璃，活灵活现，确实可爱。
她微微一笑，尚未答话，旁边一个猜灯谜的摊子却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摊主高声吆喝：“各位才子佳人，来看看喽！猜中这盏琉璃八宝灯谜者，这盏灯分文不取，双手奉上！”
那盏琉璃八宝灯确实华美，八角宫灯样式。
每一面都镶嵌着不同颜色的琉璃，勾勒出花鸟鱼虫的图案，灯下缀着长长的、五彩的丝绦流苏，在灯光下折射出梦幻般的光彩。
已有几个书生模样的人围在那里，对着灯上悬挂的谜笺抓耳挠腮。
黛玉驻足，轻声念出那谜面：“‘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和狐狼猫狗仿佛，既非家畜，又非野兽。’ 打一字。”
湘云也凑过来看，蹙着眉头想了想：“‘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那是什么颜色？‘和狐狼猫狗仿佛’……唔，这谜底好生刁钻！”
宝钗、惜春等人也围拢过来。
宝钗凝神思索，惜春则看着那灯的结构，似乎在欣赏其工艺。
陆远见她们停下，也负手站在稍远处，目光扫过那谜笺，神色不动，似乎并无兴趣参与。
黛玉垂眸沉吟片刻，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忽地，她抬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对那摊主轻声道：“老板，这谜底，可是一个‘猜’字？”
摊主一愣，仔细打量了一下黛玉，见她气质不凡，忙拱手笑道：“请姑娘详解？”
黛玉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乃指‘青’（颜色）。‘和狐狼猫狗仿佛’，指‘犬’旁。‘青’与‘犬’旁相合，正是一个‘猜’字。既非家畜（家养之犬），又非野兽（野生之狐狼），恰合谜面。”
一番解析，条理清晰，逻辑分明。
周围的书生们恍然大悟，纷纷击节赞叹。
摊主心服口服，哈哈一笑，亲手取下那盏华美的琉璃八宝灯，恭敬地递给黛玉：“姑娘高才！这盏灯是您的了！”
湘云高兴得拍手：“林姐姐真厉害！”
宝钗也含笑点头，眼中带着赞许。
惜春道：“林姐姐心思玲珑，解得妙。”
黛玉接过那沉甸甸、光彩流离的灯，脸上泛起一丝被灯火映照的薄红，她转头，下意识地朝陆远的方向看了一眼。
陆远正看着她，目光深邃，虽无赞美之词，但那微微颔首的动作，却让黛玉心中掠过一丝莫名的、微甜的涟漪。
她忙低下头，将灯递给紫鹃拿着。
众人又往前行，看了惊险刺激的吞火吐刀，看了滑稽有趣的傀儡戏，最后在一处宽阔的广场停下，这里正有舞狮表演。
两只威猛的“狮子”，一金一红，随着密集的锣鼓点在立起的梅花桩上跳跃翻腾，做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引得围观百姓阵阵喝彩。
湘云看得目不转睛，兴奋地拽着黛玉的袖子。
就在这时，眼尖的鸳鸯轻轻“咦”了一声，低声道：“那边……好像是贾府的三姑娘？”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卖灯笼的摊子旁，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探春和她的丫鬟侍书。
探春穿着一件半旧的蜜合色缎面棉袄，外面罩着颜色已不鲜亮的藕荷色比甲，发间只簪着一支素银簪子，连朵像样的绢花也无。
在这满街锦绣、人人新衣的元宵夜里，她这身打扮显得格外朴素，甚至有些寒酸。
她静静地看着热闹的舞狮，脸上却没有周围人的兴奋，只有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落寞与强撑的平静。
侍书站在她身后，手里空空的，同样神色黯淡。
与陆府众人此刻的光彩照人、喜气盈腮相比，探春主仆的身影显得尤为孤清。
薛宝钗最先反应过来，她心中轻叹，面上却带着温和的笑意，走了过去：“三妹妹？真巧，你也出来赏灯？”
探春闻声回头，见到宝钗及她身后的一大群人。
尤其是看到被众人簇拥、气度卓然的陆远时，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慌乱和窘迫。
她下意识地拉了拉自己略显局促的衣角，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宝姐姐……陆大人……诸位姐姐，真巧。”
她的笑容僵硬，眼神闪烁，显然不愿在此情此景下与故人相逢。
史湘云心直口快，已上前拉住她的手：“三姐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这狮子舞得多好，快跟我们一起看！”
她触手只觉探春指尖冰凉，再看她身上单薄的衣物，心中已明白几分，鼻子一酸，强忍着没表现出来。
林黛玉也走了过来，看着探春清减了许多的面容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愁郁。
想起昔日在大观园中她神采飞扬、锐意改革的模样，心中亦是恻然，轻声道：“三妹妹，近来可好？”
探春被姐妹们围住，关怀的目光让她强筑的心防几乎崩塌。
她喉头哽咽，努力维持着体面：“劳林姐姐挂心，还……还好。”
但这“还好”二字，说得何等艰难无力。
王熙凤在一旁看着，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她如今在陆府过得舒心，更知贾府内里艰难，见探春如此情状，不免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只是她如今已是“外人”，不便多言。
薛宝钗心思细腻，看出探春的强撑，柔声道：“这里人多吵嚷，三妹妹若无事，不如随我们一同逛逛？府里备了车，待会儿也好送你回去。”
迎春也怯怯地开口：“三妹妹，一起吧……”
惜春虽没说话，但也用清澈的目光看着探春。
探春看着眼前一张张熟悉而关切的脸庞，她们穿着光鲜，气色红润，眼神明亮，与自己在贾府中日渐压抑的生活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羡慕涌上心头，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能暂时离开那令人窒息的府邸，和姐妹们一起尽情游玩片刻，这诱惑太大了。
但她仍有顾虑，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怯意和期盼，投向了始终沉默立于一旁的陆远。
贾府与陆远关系微妙，她不知自已是否受欢迎。
陆远将探春的窘迫、挣扎以及那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的眼神尽收眼底。
他神色依旧冷峻，并无多余表情，只在她目光投来时，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无妨。既是旧识，同行便是。”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像是一道赦令，瞬间驱散了探春心中所有的忐忑和阴霾。
她眼圈一红，连忙低下头，飞快地用指尖拭去眼角的湿意，再抬头时，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切了许多、带着释然和感激的笑容：“多谢陆大人……那，就叨扰各位姐姐了。”
见她应允，众人都松了口气，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湘云立刻将刚才买的糖人塞了一个到探春手里，宝琴叽叽喳喳地跟她介绍刚才黛玉猜灯谜的精彩，迎春也悄悄靠近了她一些。
融入这温暖热闹的群体中，感受着久违的、纯粹的关怀与快乐，探春挺直了许久、已然僵硬的脊背，不知不觉间放松了下来。
她看着眼前璀璨的灯火，听着耳畔姐妹们的笑语，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缓缓松开。
尽管明日还要回到那清冷的荣国府，但至少今夜，她可以暂且放下重担，做回一个无忧无虑、赏灯游玩的少女。
她悄悄抬眼，望向前方那个玄色的挺拔背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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