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陆家嘴。
凌峰科技集团总部大楼，四十二层。
这层楼只有两间办公室，一间是董事长凌振华的——虽然老人已经去世半年，但办公室还保持着原样，每天有人打扫，花瓶里的鲜花每天更换。另一间，就是凌国锋的。
凌国锋的办公室很大，整整两百平。一整面落地窗，看出去就是黄浦江，江上游轮缓缓驶过，对岸的外滩建筑群在下午的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
办公室装修是极简风格，灰白色调。一张巨大的实木办公桌，桌面上除了电脑和一部电话，什么都没有。墙边是一整排书架，书架上摆的不是书，而是一个个文件夹，分门别类，整齐得像军队列队。
此刻，办公室里的气氛却不像看起来那么平静。
凌国锋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办公桌。他今年五十二岁，身材保持得很好，穿一身藏蓝色定制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鬓角有些白发，但更添威严。
他手里拿着一份打印出来的报告。
报告首页是江城本地新闻的截图，标题很醒目：《危废泄漏十分钟被控制，轮回集团展现专业实力》。配图是陈凡站在台上讲话的照片，照片拍得很好，阳光照在他身上，台下是鼓掌的人群。
第二页是网络舆情分析，关键词云图里，“专业”、“负责”、“诚信”这些词被标成红色，字体很大。
第三页是市长热线办公室的内部简报摘要，写着“接到27个实名表扬电话”。
第四页是……
“砰！”
凌国锋猛地转身，把手里的报告狠狠摔在办公桌上。报告散开，纸张飞得到处都是。桌上的水晶烟灰缸被震得跳起来，又落下，发出“哐”的一声闷响。
但他还不解气。
他抓起桌上的一个景德镇青花瓷茶杯——那是他去年在拍卖会上花十八万拍下来的，平时很少用，就摆在桌上当装饰——狠狠砸在地上。
茶杯摔得粉碎。
瓷片四溅，有几片溅到了他的皮鞋上，他没躲，就那么站着，胸口起伏，呼吸粗重。
办公室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探进头来，是凌国锋的助理，姓周。周助理看见地上的碎片，又看见凌国锋铁青的脸色，没敢完全进来，就站在门口，小声说：“凌总，江城那边的电话……”
“接进来！”凌国锋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周助理点点头，退出去，轻轻关上门。
几秒钟后，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
凌国锋走回办公桌后，坐下，深吸一口气，拿起听筒。当他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平稳，甚至带着一点温和：“喂，老李。”
电话那头是江城环保局的一个处长，姓李，是凌国锋多年的关系。声音压得很低，透着紧张：“凌总，情况不太好。昨天那事之后，刘局对那个陈凡印象非常好，今天一早就开会说了，要重点扶持轮回集团，还要把他们作为典型往上推。”
“往上推？”凌国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对，推到省里。”老李说，“刘局说，现在国家抓循环经济抓得紧，江城需要这么一个标杆企业。而且……昨天市长热线那边接到那么多表扬电话，上面也注意到了。”
凌国锋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敲得很慢，很有节奏。
“还有吗？”他问。
“还有……今天早上，轮回集团门口排起了长队。”老李说，“不少散户和小回收站都去了，想跟他们合作。我派人去看了，队伍排出去几百米，估计得有上百人。”
“上百人……”凌国锋重复了一遍。
“对。而且陈凡那边表现得很谨慎，没有立刻答应，只是让登记信息。”老李顿了顿，“凌总，这小子……不简单。昨天那种场面，换一般人早慌了，可他处理得滴水不漏。现在又这么沉得住气……”
“我知道了。”凌国锋打断他，“老李，辛苦你了。最近你那边也小心点，纪委可能在盯。”
“明白，明白。”
挂了电话，凌国锋靠在真皮椅背上，闭上眼睛。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细微的风声。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照在地上那些瓷片碎片上，碎片反射出细碎的光，像一地碎钻。
但凌国锋知道，那不是钻石，是失败的痕迹。
他睁开眼睛，按下桌上的呼叫器：“周助理，进来。”
门开了，周助理走进来。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蹲下身，开始一片一片地捡。动作很轻，很仔细，生怕漏掉任何一片。
凌国锋看着他捡，没说话。
等碎片都捡干净，周助理站起身，把手帕包好，放进西装口袋，然后走到办公桌前，站得笔直：“凌总。”
“赵老六那边，处理干净了吗？”凌国锋问。
“处理干净了。”周助理说，“他欠的高利贷，债主已经上门了。仓库里那些废铜，按照现在的市场价格，他至少亏四十万。另外，他涉嫌非法处置危废的事，警方已经立案，估计这几天就会传唤。”
“王鹏呢？”
“拘留中。”周助理说，“他父亲王建国想捞人，但我们打过招呼了，暂时捞不出来。而且王鹏为了自保，把赵老六和……您助理小孙都供出来了。”
凌国锋的眼皮跳了一下：“小孙？”
“是，就是之前负责和二厂对接的小孙。”周助理说，“他已经离职了，今天早上走的，去了深圳。我查过他的银行流水，走之前账户里多了五十万，汇款方是境外的一个空壳公司。”
“断尾求生。”凌国锋冷笑一声，“倒是聪明。”
周助理没接话。
凌国锋从抽屉里拿出一盒雪茄。木质的盒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排着十根雪茄，深褐色，油亮亮的。他取出一根，用雪茄剪剪开头部，然后拿起桌上的长柄火柴，“嚓”一声划着。
火苗凑近雪茄，他慢慢转动雪茄，让火焰均匀地烘烤着烟体。动作很慢，很专注，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办公室里弥漫开雪茄特有的香气，醇厚，浓郁，带着一点辛辣。
烘烤了足足一分钟，凌国锋才把雪茄凑到嘴边，吸了一口。烟入口，在口腔里停留几秒，然后缓缓吐出。
烟雾缭绕。
他的脸在烟雾后面，显得有些模糊。
“周助理。”他开口，声音透过烟雾传出来，很平静，平静得可怕，“你说，一个人最怕什么？”
周助理想了想：“最怕……没钱？”
“不对。”凌国锋摇头，“没钱可以赚，可以借，甚至可以抢。最怕的，是众叛亲离。”
他又吸了一口雪茄。
“陈凡现在有了什么？市级示范项目，政府背书，散户拥戴，还有……我那个好侄女在背后帮他。”凌国锋说，“这些加起来，是一个‘势’。势这种东西，一旦起来，就很难压下去。”
周助理点头：“是，所以我们要趁他势还没完全起来……”
“不。”凌国锋打断他，“我们要做的，不是压他的势，是让他的势，变成他的绞索。”
周助理愣住了。
凌国锋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窗外，黄浦江缓缓流淌，江面上的游轮像玩具一样小。更远处，整个上海的城市天际线在下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是一个充满机会的城市。
也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城市。
“你刚才说，今天早上有上百人去他门口排队，想跟他合作？”凌国锋问。
“是。”
“这些人为什么去？”凌国锋转过身，看着周助理，“因为他们觉得跟着陈凡有肉吃。觉得他能带着他们赚钱，带着他们过上好日子。”
周助理点头。
“那如果……”凌国锋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如果跟着他，不仅吃不到肉，连粥都喝不上了呢？”
“您的意思是……”
凌国锋走回办公桌，在电脑上敲了几下，调出一份地图。地图上标着江城周边的几个城市——江北市、江南市、江东市，还有更远一点的几个地级市。
他用鼠标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
“这几个地方，是江城再生资源行业的主要货源地。”凌国锋说，“废钢、废铜、废铝……江城市场上七成以上的货，都是从这些地方流过来的。”
周助理凑过去看。
“启动‘行业寒冬计划’。”凌国锋的声音很冷，像冰，“第一，利用凌峰集团在周边三省的所有渠道关系，同步大幅压低废钢、废铜的收购价。在现有市场价的基础上，压百分之三十。”
周助理倒吸一口凉气：“百分之三十？那……那些散户和中小回收站会亏本的！”
“就是要他们亏本。”凌国锋说，“第二，在压价的同时，用高于市场价百分之二十的价格，抢购源头的优质货品。特别是那些有稳定供货渠道的矿山、工厂、拆迁工地……不管花多少钱，把货源给我掐断。”
周助理飞快地记录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明白这个计划有多狠。
压价，是为了让中小回收者无利可图，甚至亏损。他们收不到货，或者收到货卖不出去，资金链就会断裂。
高价抢购源头货品，是为了断绝江城的货源。没有货源，市场上就会缺货，价格就会进一步波动。
而陈凡的轮回集团，现在被捧成了“行业领袖”。那些散户和小回收站都指望着他，指望着他能带着大家赚钱。
可如果整个行业都陷入寒冬呢？
如果所有人都吃不上饭呢？
到时候，那些现在捧着他的人，会不会把怨气撒在他身上？会不会觉得，就是因为跟着你，我们才亏的钱？
“凌总……”周助理咽了口唾沫，“这个计划……需要动用大量资金。而且……可能会引起整个行业的价格震荡，甚至……”
“甚至引发局部危机。”凌国锋替他把话说完，“我知道。但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他走回落地窗前，背对着周助理，看着窗外繁华的城市。
“我要让那小子的好名声，变成勒死他的绞索。”凌国锋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让所有捧他的人，都因为吃不上饭而去恨他。”
周助理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笔记本，手指有些发抖。
他跟着凌国锋七年了，见过他很多手段。但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不只是针对一个人，是针对整个行业生态，是要用资本和规则的力量，进行一次彻底的绞杀。
“计划什么时候启动？”周助理问。
“明天。”凌国锋说，“明天一早，我要看到周边三省的收购价全部下调。一周内，我要看到江城市场的货源减少三成以上。”
“明白。”
“还有。”凌国锋转过身，“通知我们在江城的人，让他们散出消息——就说轮回集团现在风头正劲，准备垄断整个江城的废品回收市场。等垄断成了，他们想定什么价就定什么价，散户和小回收站都得看他们脸色吃饭。”
周助理眼睛一亮：“这是……火上浇油？”
“不。”凌国锋摇头，“这是提前埋雷。等寒冬来了，这颗雷就会炸。”
他走回办公桌，拿起雪茄，又吸了一口。
烟雾缓缓吐出，在阳光下形成一道灰色的轨迹。
“对了。”凌国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我那个好侄女，最近在忙什么？”
“凌薇总……”周助理说，“她最近主要在忙总公司这边的事务，但江城那边……她派了两个工程师过去，帮陈凡安装调试分拣线。另外，昨天危废泄漏事件，她远程提供了技术支持。”
“技术支持……”凌国锋笑了，笑容很冷，“我这个侄女啊，从小就心软。总觉得亏欠别人，总想弥补。”
他没再说下去。
但周助理听懂了。
凌薇，也是计划里的一环。
或者说，是计划需要应对的一个变数。
“你先去安排吧。”凌国锋挥了挥手，“记住，动作要快，要狠，不要留任何余地。”
周助理点头，退出办公室。
门轻轻关上。
办公室里又只剩下凌国锋一个人。
他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下午的阳光很好，照在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街上车流如织，行人匆匆，每个人都忙着奔向自己的目的地。
这就是上海。
这就是现实。
温情脉脉的面纱下面，是赤裸裸的丛林法则。
他拿起手机，翻出一张照片。照片是很多年前拍的，在一个老旧的工厂车间里。照片上有三个人——年轻的凌振华，更年轻的凌国锋，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扎着马尾辫，笑得灿烂。
那是凌薇。
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喜欢跟着爷爷在车间里转，喜欢摆弄那些机器零件。
那时候，凌国锋也还是个有抱负的年轻人，想着要把父亲的事业做大做强。
那时候……
凌国锋关掉手机屏幕。
那时候已经过去了。
现在，他是凌峰科技的掌舵人，是资本游戏里的玩家。而陈凡，是一个闯入者，一个试图破坏规则的人。
这样的人，必须被清除。
不惜一切代价。
他走回办公桌，拿起雪茄，深深吸了一口。
烟雾弥漫。
窗外的城市，在烟雾后面，显得模糊而不真实。
就像这场即将到来的寒冬。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江城。
陈凡站在回收站门口，看着最后几个人登记完信息，离开。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老街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晓雪拿着登记本走过来，本子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和信息。
“一共一百三十七个人。”晓雪说，“散户八十九个，小回收站老板四十八个。”
陈凡接过登记本，翻看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都有自己的需求。有的人想找个稳定的销路，有的人想学技术，有的人想找个靠山……
而他现在，成了这个靠山。
“陈凡。”晓雪小声说，“我们……真的能接这么多吗？”
陈凡没说话。
他抬起头，看向老街尽头。那里，最后一抹夕阳正在消失，天空从橙红色变成深蓝色。
起风了。
风吹过老街，吹得彩旗哗啦啦响。
风中，似乎带着一丝寒意。
“先回去吧。”陈凡说，“明天再说。”
两人走回收站。工人们已经下班了，院子里很安静。新车间工地上，脚手架的黑影在暮色中像巨大的骨架。
陈凡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
邮箱里有一封新邮件，是安然发来的。内容很简单，就是问今天的登记情况，还有提醒他注意资金安全——这么多人想合作，意味着可能需要投入更多的资金去整合、去扶持。
陈凡回了邮件，关上电脑。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凌薇发来的微信，只有两个字：
“起风了。”
陈凡看着这两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回了一个字：
“嗯。”
他知道，风来了。
寒冬，也不远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场寒冬，会比想象中更冷，更残酷。
而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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