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熏香袅袅,萧衍把朱笔往案上一搁,皱着眉头,指腹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案头堆着的折子还剩三叠,最上面那封亲事筹备的边角被磨得起了毛,朱砂批复只写了个“朕”字,便在宣纸上晕出个小团。
江德禄弓着腰从殿外进来,鞋底子轻踏在青砖上没什么声响,手里托着的食盒稳稳当当。
“陛下,”他压低着声音,嘴角却都快咧到耳根了,“颐华宫送来的莼菜银鱼羹,纯昭仪娘娘特意让奴才转交给您的,还说请您保重龙体呢。”
萧衍只当是奴才们做的,便头也没抬,指尖敲了敲案边,“放下吧。”
言罢,眼尾余光却瞥见,江德禄脸上那点藏不住的喜气,就活像个刚偷吃完蜜饯的小崽子。
萧衍感到奇怪,便抬起头,看了一眼案上的那盏白玉盅,心下便已了然。
他莫名有些心跳加速,玉盅盖子掀开的刹那,一股清鲜气儿直往鼻子里钻。
汤色碧清,几条亮白的银鱼卧在嫩绿色的莼菜卷儿上,在汤里晃悠,像碎银子撒在绿绸缎上。
“娘娘说,得了您赏的姑苏鲜莼菜,就亲自下厨做了这莼菜银鱼羹,还说非得让陛下尝尝这口夏日的鲜气儿。”江德禄眼瞅着皇上露出了惊喜之情,便忙出言再添补几句好话。
萧衍虽刚刚猜到了,闻听此言,心里却仍是意外的。
他今早让人给赵玉儿送莼菜时,不过是随手一挥的恩典,倒没想到她竟记在了心上。
江德禄见他没作声,又往前凑了半步,压低声音道,“陛下您是没瞧见,昭仪娘娘挺着个肚子,在小厨房里忙乎了好一阵子。宫人们想搭把手都不让,说非得自己来才显心意。”
“奴才瞧着,昭仪娘娘那身子骨,比前几日见着时好多了,脸上也有血色了。”
“她怀着身子,还亲自下厨?”萧衍拿起勺子的手顿了顿,勺柄上的纹路硌着掌心。
他想起,前一阵子赵玉儿被人毒害的时候。
当时她缩在床上,脸色白得像纸,他虽说是要为她讨个公道,眼下却没什么大进展。
眼下,她却毫不计较,甚至愿意亲自为他下厨了。
“可不是嘛陛下!”江德禄乐呵呵地搓着手,“娘娘说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您日理万机,总得尝尝姑苏的滋味儿。”
他挑了挑眉,舀起一勺羹汤,放入口中。
莼菜的嫩滑,混着银鱼的鲜甜,正是他年少时跟着先帝在江南行宫尝过的味道。
那时他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跟着先帝与其他皇子们,在乌篷船上尝了船家女做的莼菜羹,至今还记得那碗汤里带着的烟火气。
儿时没见过多少好东西,得以闻到杏仁酪的香气,算是沾了那孽种的光;能够一尝莼菜羹的滋味,还是因为有先帝跟其他皇子们在的缘故。
萧衍又想起,多年前母妃在冷宫里珠胎暗结,也是这般不顾身子,非要亲手给那孽种绣肚兜。
那时他担心被人发现,便彻夜守在房门外,受尽刺骨的寒风。
如今坐在这龙椅上,总算是有山珍海味专门为他而制,却连给女儿选个夫婿都得算尽利弊,倒不如这烟火气来的实在。
这口清淡的鲜味儿,仅仅只是因为心里记挂着他而做的,熨帖得他心口发暖。
“好,做得好。”他连着喝了好几勺,连嘴边都沾了点汤汁,江德禄眼疾手快地递上帕子。
“去,让崔来喜开库房,朕要好好犒劳一下纯昭仪,你回头亲自替朕送过去。”萧衍龙颜大悦,此刻哪怕是多么罕见的稀奇珍宝,他都愿意送过去。
“嗻!”江德禄也乐得眉开眼笑,正要退下,却又被皇上出言拦住了。
“且慢,”萧衍端起白玉盅,几口便饮尽了,“摆驾颐华宫,朕要亲自去看看纯昭仪。你带上东西,随朕一起。”
御辇行在宫道上,两侧的宫人们见了,都纷纷跪下,垂首噤声。
赵玉儿听见通报时,正坐在窗边看话本子。
她不慌不忙地放下东西,让梨霜给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又抻了抻藕荷色的裙摆,这才带着人迎到了宫门口。
“臣妾给陛下请安。”她福下身去,肚子已经显了形,动作略显笨拙。
萧衍连忙上前扶住她胳膊,感受到她衣袖下温热的触感,想起太医曾说过的“有孕者体热”,心里莫名软了软。
“快起来,怀着身子还行什么礼。”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往殿里走,待她稳稳当当地坐下,目光这才在她脸上转了转。
“听说你今日还亲自下厨了?胡闹!小厨房奴才们是摆设么,怎的让你累着?”
赵玉儿嗔怪地撅着嘴,手里绞着帕子,“臣妾只是有了身孕,怎地让陛下说得好像那琉璃做的小人儿了?明儿个,陛下该让崔公公拿软垫子,把这玉照殿铺满了才好呢。”
萧衍觉得她现在的模样实在是有些好笑,便捏了捏她的鼻尖,“朕是担心你,你也是,都是当娘的人了,怎地还说出这种无赖话来?”
赵玉儿嘻嘻哈哈地笑开了,将头埋进他的怀里,闷声说道,“臣妾只是想着,陛下连日操劳,想让您也尝尝臣妾家乡的鲜味儿嘛。”
“说起来也怪,臣妾为陛下做羹汤的时候,孩儿竟动了几下呢。”
她忽然抬起头,眼睛亮得发光,“太医说过,这阵子咱们的孩儿就会动了,想来是孩儿知道了,它娘亲是在给它爹爹做饭,孩儿开心呢。”
萧衍内心一片触动,不由得伸手抚上她的小腹。
这一下可给赵玉儿吓得一惊,她原本是算着月份,编个故事哄皇上开心罢了。
这孩子怎地如此有眼力见,竟然还真动了几下。
这几下,让他们两个都愣住了,一时间都觉得眼眶莫名发热,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赵玉儿孕中本就善感,这会子反过劲来了,泪珠子跟不要钱似的,直往下掉。
萧衍也是感动得不行,顺势握住她的手,那双手比刚入宫时丰润了些,指腹却还留着在姑苏时磨出的薄茧。
“玉儿,谢谢你给朕一个孩子。”他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再过几个月,你就要生了,到时候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跟朕说。”
赵玉儿含着泪,抿着嘴笑了,脸颊泛起两团红晕。
“臣妾什么都不缺,”她往他的肩头靠了靠,发香混着淡淡的药味儿飘过来,“只要陛下安好,若是偶尔能抽空来看看臣妾和孩子,就比什么赏赐都强。”
萧衍张了张嘴,心里是一种极为陌生的暖意,此刻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之前的那些疑虑,他是有想过要提防着她一二的。
可此刻,这女子靠在他肩头,腹中又怀着他的骨肉,眼里心里全都是他,这叫他如何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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