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慕。
这样的词对于温衍来说相当陌生。
从他双腿残疾坐上轮椅开始,所有正面词汇几乎都跟他没什么关系。
外面的人提到他,最常用的词汇都是:可怜、没用、糟蹋、废了......
如果有个人忽然跑来跟说羡慕他,温衍可能隔天就让他滚出堇城。
但盯着跟前神色认真的裴烬,温衍所有话语哽在喉咙口,许久也没吭声,连寻常调笑的心情都丧失了。
裴烬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见温衍没开口,便转身开始收拾医药箱,又起身去衣柜里翻了件干净的上衣。
“我们不一样。”
背后忽然传来温衍的声音,裴烬动作顿住。
温衍叹了口气:“那是你亲生母亲,厉家只是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仇人。”
他的语气里掺杂着几分不自在。
无论真心或假意,往常也都只有别人安慰劝解他的份,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安慰别人。
裴烬没有立即应声。
他拿着衣服折返回去,俯身准备去帮温衍换掉身上沾了血的上衣。
温衍抬手制止了他。
“别打岔。”他眉宇一拧,神色有些不悦,“坐下,聊完再折腾别的。”
那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他的嗓音也不再像往常一样温软无害,裹挟着冷厉,连眉宇间都透着沉冷的暗色。
这才是温衍的真面目。
这样的念头在裴烬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藏在虚假的皮囊下,疯戾不顾一切的狠劲,敏锐狠戾的脾性,以及上位者高高在上的底色。
裴烬的喉结轻滚。
他将手里干净的衣物整齐摆在一旁,顺从着温衍的命令坐回床边,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他原本没打算跟温衍说这些。
对裴烬来说,那算不上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私,却也不是能轻易提及的记忆。
但被温衍提及到“他的仇人”时那奚落调侃的语气激起了戾气,他隐隐也没能压住理智。
——如果是你的仇家把你买回去当奴隶,把你当成狗一样践踏,你会失去理智拼死反抗吗?
温衍这句话像把缠满荆棘的利剑,狠狠扎进裴烬的心脏,勾起了他许多不愿再想起的记忆。
“一样的,少爷。”他抬眸迎上温衍的视线,嗓音沉沉,“如果厉淮礼就是您的亲生父亲,那您会因此放弃对他复仇吗?”
这个假设并不怎么惹人喜欢。
温衍神色冷了几分。
“不会。”他摩挲着指腹,没有半分犹疑,“他必须得死。”
疯戾的情绪再次漫上眉眼,温衍的语气里透着不再掩饰的腾腾杀意。
裴烬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
“这就是我选择您的理由。”他又长叹了口气,“我也想让她死,少爷,但我做不到。”
为了那个母亲施舍给他那点微不足道的母爱,他已经记不清试图挽回过多少次。
在年幼时,他崩溃过、发怒过、破罐子破摔过,最终所有激昂的情绪都淹没在母亲淡漠的眼神里。
她说:“裴烬,别闹,你太吵了,一点也不像我的孩子。”
在他试图用优异的成绩去祈求那点可怜的夸奖或爱意时,她会敷衍地拍了拍他的脑袋,像拍机器人一样冷硬。
她说:“裴烬,别骄傲,你拿到这样的成绩是理所应当的。”
在他心里的恨意达到了顶峰,终于有一次失去理智朝她举枪时,她依旧冷漠,看向他的视线里满是不屑与失望。
她说:“裴烬,你是我呕心沥血亲手教大的儿子,这些年我为你付出了大半的时间和精力,而你现在却要朝生你养你的母亲开枪吗?裴家怎么会养出你这样的白眼狼?”
那些烙在记忆里的黑暗时光,每每想起都能刺痛裴烬的心脏。很多时候,裴烬甚至觉得在阎场失去自由干架挨揍的日子都比在裴家来得要舒坦许多。
沉痛的暗色在眸底翻涌,裴烬的语气里无意间掺杂了几分绝望。
他自己没有发现,温衍却是察觉到了。
眸光深深地注视着他,温衍隐隐读懂了裴烬。
裴烬其实也被逼疯了。
浓稠的疯戾情绪被压抑在冷漠的外壳下,至今都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他恨透了仇人,却又狠不下心来,一边嘴上说着要摆脱控制去复仇,一边又在无意识地消极逃避。
温衍沉默了许久,裴烬也垂着眉眼,好半晌没有再吭声。
等到终于消化完情绪缓过神来,裴烬才重新倾身过去。
“谈完了,我帮您换衣服。”他将那件干净的上衣为温衍换上,嗓音恢复了往日无波无澜的语气,“现在您愿意相信,我不会背叛您去投靠厉淮礼或者厉榭了吗?”
温衍依旧没有回答裴烬。
他定定地盯着裴烬,像是陷入什么思绪般。
一直等到裴烬收拾完重新坐下来时,他才重新开口,话题却是转到了另一处:“这次回学校,会有很多危险的事情需要你去做,你要有心理准备。”
“这个东西虽然很适合你,但在外头就不用戴着了。”温衍抬手勾住裴烬的项圈,嗓音变回了往日温雅带笑的状态,“以后戴着那个电子腕表就行了。”
裴烬对温衍转移话题没什么反应,只低低地应了声“好”。
“至于厉淮礼,”他终于又提起那个人,带笑的嗓音里多了几分算计,“等他下次再找你的时候,就答应他,把他该知道的信息通通传递过去,明白吗?”
“明白,少爷。”
裴烬应了一声,视线里映着温衍略带疲倦的面容,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
待在温衍的身边越长,他就越发感到心惊。
他明面上是厉家最软弱无能的一个,空有二少爷的名号,却连佣人瞧不起他。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对他抱着敌意,谁都希望他永远是个残废无能的二少爷。
可事实上,他是整个厉家心思最深沉的人。
能洞察人心,剖析人性,对于厉榭甚至是厉淮礼的脾性拿捏得清清楚楚。
在厉淮礼还没找上裴烬时,温衍便提早给出警示,并特意把裴烬项圈的远处监控关闭,将真正负责监听的电子腕表掩在了衣袖下。
别说在堇城,哪怕是在京市,都没有几个豪门继承者有这样的能力。
可这样一个人,却偏偏被困在这里,凭借轮椅生活,靠伪装存活。
裴烬扶着温衍,帮着他躺回床上,又重新坐回床边的椅子上,无声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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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一个出乎意料的人找了过来。
吴临晏敲开了温衍的卧室,看到卧室里坐在床边把玩手机的裴烬时神色顿住。
“二少爷呢?”他环视了一圈,没发现温衍的身影,“温衍少爷出门你不跟着吗?”
语气里莫名其妙的指责口气让裴烬眉宇微拧。
他抬眸睇了吴临晏一眼,又重新垂眸看向手机,习惯性地沉默着。
吴临晏额间的青筋跳了跳。
他压着心头燥郁的火气,目光又谨慎地扫了一遍,确认温衍不在卧室里后转了步子便要往外走。
“少爷去了陆医生那里。”裴烬适时出声喊住了他。
他头也没抬,语气冷淡:“少爷吩咐过,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吴临晏的脚步顿住。
他脸色沉了沉,眉眼显出迟疑,在原地停留了半晌后还是重新转过身去,准备迈步走进温衍的卧室里。
这一次,裴烬终于抬眸看向了他。
“少爷不喜欢别人随便进出他的房间。”他直起脊背,肩膀绷紧,看上去不太高兴,眉宇拧成冷厉的弧度,“你在门外等。”
那不容置疑的口气和明显准备攻击的姿态激得吴临晏额间的青筋又跳了跳。
但温衍不喜欢别人踏入他的私人地盘,这也是厉家人尽皆知的事情,如果因此惹了温衍不高兴,他要办的事就......
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吴临晏斟酌再三,终于还是停在了卧室门口。
他侧身靠在门框上,视线忍不住往裴烬身上瞥。
裴烬却是当他不存在似的。
在确定吴临晏不会擅自闯入温衍的卧室卧室后,他便像只确认领地安全的猛兽,又懒洋洋地放松下去。
但吴临晏没办法无视裴烬。
他一再看向裴烬,忍了又忍,实在没能按捺住心头翻涌的不甘情绪,又语调阴沉地开口:“你不是温衍少爷买的奴隶?不应该随时跟在他身边照顾他吗?”
裴烬:?
又一句莫名其妙的指责砸到他身上。
裴烬依旧没理他,修长的手指划拉着手机屏幕,盯着上头的信息资料,神色沉沉。
那是温衍一大早让林琛发来的,关于这些年他们大致的计划进度和掌握的讯息。
裴烬看得认真,懒得理会门口的不速之客,吴临晏却没有这样的意识。
见裴烬依旧没理他,吴临晏的话语里多了几分不甘的怨气:“我跟在温衍少爷身边的时候,从不会让他单独出去。”
这话成功吸引了裴烬的注意。
他终于转过视线看向吴临晏,极其不善的视线落在对方身上,很是不客气地打量了一番。
“然后呢?”裴烬发出一声冷淡的嗤笑,“我跟在少爷身边,也从不会认别人当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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