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的阳光斜穿过法学院图书馆的拱形玻璃窗,在橡木长桌上投下斑驳光影。
苏清越合上最后那本《最高人民法院案例汇编》,笔尖在笔记本上轻轻一点,为长达三年的研究生生涯画上句号。桌角的手机屏幕亮起,跳出两条消息:
“晚上七点,锦江饭店牡丹厅,我爸想见你。”——周维
“清越,省高法政治部的李处长下周有空,你简历我发过去了,记得穿正式点。”——周维
她看着那两条消息,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整整十秒钟。窗外,梧桐树叶在初夏的风里沙沙作响,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看似平静,内里却翻涌着某种即将破土而出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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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江饭店牡丹厅,水晶吊灯折射出暖黄色的光。
周怀远坐在主位,身着深灰色行政夹克,即使是在私人饭局,他的坐姿依然保持着法庭上的挺拔。这位省高级人民法院的常务副院长,五十六岁,两鬓微霜,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
“清越来了。”周维起身为她拉开座椅,动作自然得体。他今天穿着浅蓝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那只他父亲送的机械表——周怀远在儿子通过司法考试那年赠予的礼物。
“周伯伯好。”苏清越微笑颔首,将带来的礼盒轻轻放在一旁的置物架上,“一点新茶,听说您最近睡眠不太好,这个品种安神。”
周怀远点点头,示意她坐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毕业论文答辩完了?”
“今天下午刚结束。”苏清越回答,声音平静。
“听说你的论文拿了优秀。”周维笑着补充,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骄傲,“导师说选题很有前瞻性,关于基层司法责任制改革的那篇。”
服务生开始上菜,精致的淮扬菜一道接一道。周怀远话不多,偶尔问及法学院几位老教授的近况,苏清越一一作答,措辞得当,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不失晚辈的敬意。
酒过三巡,周怀远放下筷子,切入正题。
“省高法这两年要充实一批年轻力量,尤其是既有理论功底又有实践潜质的。”他的目光落在苏清越身上,“你的简历小维给我看过了,很扎实。政治部的李处长是我老同事,下周二上午十点,你直接去他办公室。”
这话说得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排意味。
周维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眼神里满是温柔的笑意。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最好的平台,最快的起点,还有他们共同的未来。
苏清越端起面前的茶杯,杯壁温热,青瓷釉面映出她清晰的面容。她抬头看向周怀远,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包厢突然安静下来:
“谢谢周伯伯的好意。不过,我已经报考了东州市云湖区人民法院的公务员考试。”
空气凝固了。
周维的笑容僵在脸上。周怀远放下茶杯的动作很慢,陶瓷与玻璃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叮”。
“云湖区法院?”周维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清越,那是基层法院,而且东州离省城两百多公里——”
“我知道。”苏清越迎上他的目光,“但我仔细考虑过,从基层做起,对我来说可能是更好的选择。”
周怀远的眉头微微蹙起,那是他审理案件时遇到律师提出荒唐辩护意见时的表情:“基层锻炼是必要的,但路径可以选择。省高法每年也会安排年轻干部下派挂职,那是带着职务和课题下去的,和你从零开始完全不同。”
“正因为是从零开始,”苏清越的声音依然平稳,“才能看得更清楚。”
包厢里只剩下中央空调送风的微弱声响。
“你看清楚什么?”周怀远的声音里透出审视,“看清楚基层的琐碎?看清楚案件量的压力?还是看清楚晋升通道的狭窄?”
“我想看清楚,”苏清越一字一句地说,“没有‘周怀远’这三个字在前面,我苏清越到底能走多远。”
这话太直白,直白到周维的脸色瞬间变了。
周怀远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那是一种带着复杂意味的笑,有审视,有诧异,或许还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欣赏。
“年轻人有志气是好事。”他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水晶肴肉,“但你要知道,在体制内,‘背景’这个词,有时候不是你避开它,它就不存在的。”
“我知道它存在。”苏清越说,“正因为知道,我才想试试,当我完全依靠自己时,它的存在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饭局的后半段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进行。周怀远不再提工作安排,转而聊起最近出台的新司法解释。周维的话明显少了,目光时不时落在苏清越身上,带着困惑和担忧。
离开饭店时已是晚上九点。周维开车送她回学校,一路沉默。直到车停在法学院宿舍楼下,他才终于开口:
“清越,你到底在想什么?”他的声音里有压抑的焦躁,“我知道你独立,要强,但这不是在证明什么的时候。省高法的平台,多少人梦寐以求——”
“也包括你吗?”苏清越转过头看他,“当年你进省纪委,是周伯伯安排的吗?”
周维被问住了。过了好几秒,他才说:“那不一样,我是通过了正规选拔——”
“那我为什么不能通过正规选拔?”苏清越打断他,语气依然平静,却带着某种不容退让的坚定,“周维,我爱你。但我不想在未来的某一天,当我们发生争执时,有人在我身后小声说——‘她凭什么?不过是靠着周家罢了。’”
“不会有人这么说!”周维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会。”苏清越推开车门,夜风涌入车厢,“而且说这话的,第一个可能就是我自己。”
她下车,关上车门,隔着车窗看向他。路灯在她的侧脸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但她的眼神却像淬过火的钢。
“我要走的路,必须每一步都踩实。这样无论我走到哪里,回头看时,都清清楚楚知道——那是我自己走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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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公务员考试成绩公布。
苏清越以笔试第一、面试第一的成绩考入东州市云湖区人民法院。报到那天是八月下旬,东州正值酷暑,空气潮湿闷热。
云湖区法院是栋九十年代初建的老楼,外墙的白色瓷砖有些已经泛黄脱落。苏清越拖着行李箱走进大门,门卫大爷从报纸后抬起头:“来办事的?”
“您好,我是新来的书记员,今天报到。”
大爷打量了她一眼,指了指三楼:“政治部在308。”
政治部主任姓王,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女人,短发,穿着半旧的法警衬衫。她接过苏清越的报到材料,看到毕业院校时抬了抬眉毛:“临江大学法学院硕士?怎么到我们这儿来了?”
“基层锻炼。”苏清越用了最标准的回答。
王主任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说不清的东西:“行吧。我们这儿正缺书记员,民二庭李庭长那儿最忙,你就去那儿。宿舍在老家属院三号楼206,这是钥匙。”
手续办得出奇地快。二十分钟后,苏清越已经抱着领到的制服和办公用品,站在民二庭的办公室门口。
办公室不大,挤着六张办公桌,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法官,正埋头写判决书。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新来的书记员?”
“是的,李庭长好,我叫苏清越。”
李庭长——李梅,起身跟她握了握手,手劲很大。“来得正好,我这堆卷宗快把我埋了。”她指着墙角两个装得满满的塑料收纳箱,“这些都是要归档的旧案卷,你这周先整理出来。电脑在那边,内网系统不会用就问小陈。”
她指了指隔壁桌一个正在刷手机的年轻男生。小陈抬起头,冲苏清越咧嘴一笑:“哟,咱们庭终于来新人了!”
下午,苏清越开始整理卷宗。这些大多是两三年前的民事案件,买卖合同纠纷、民间借贷、离婚诉讼……她一本本翻阅、编码、录入系统。灰尘在阳光里飞舞,窗外的蝉鸣声嘶力竭。
五点半,下班铃响。小陈第一个冲出门,其他同事也陆续离开。李梅走到苏清越桌边,看她还在录入:“不用着急,这些活干不完的。早点回宿舍休息吧。”
“我把这份录完。”苏清越抬头笑笑。
李梅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拎着包走了。
办公室彻底安静下来。苏清越录完最后一份卷宗,关掉电脑,站在窗前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夕阳把老楼的影子拉得很长,楼下院子里,几个刚加完班的法官边往外走边讨论着什么案子。
这就是她的起点了。
没有鲜花,没有掌声,只有两箱积灰的旧卷宗,和一间拥挤的办公室。
但她心里那团火,却在这个平凡的下午,第一次烧得如此清晰而灼热。
手机震动,是周维发来的消息:“安顿好了吗?”
苏清越拍了一张窗外的夕阳发过去:“嗯,开始了。”
几乎在同时,另一个号码发来信息,没有署名,只有一行字:
“云湖区法院副院长赵立民,是我大学同学。有困难可以找他。”
是周怀远的私人号码。
苏清越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缓慢而坚定地按下删除键。
夜幕降临,她锁上办公室的门,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楼道里的声控灯一盏盏亮起,又一盏盏熄灭,像是在为她铺就一条光之道路,又看着她独自走进黑暗。
而在黑暗的尽头,是自己点亮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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