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六点半，开往省城的大巴车停在云湖区法院门口。
苏清越只带了一个行李箱——党校培训提供统一住宿，要求着装规范，她多带了两套换洗的制服。王主任来送行，递给她一个文件袋：“这是院里开的介绍信，还有你的党组织关系转移证明。培训期间，你代表的是咱们云湖法院的形象。”
“我会注意的。”
“还有这个，”王主任压低声音，“赵院长让我转告你，拆迁案的判决书草稿他看过了，基本认可。让你安心培训，院里会处理后续。”
这话说得轻巧，但苏清越听出了弦外之音——判决书这个烫手山芋，她终于可以暂时放下了。
车开动时，她透过车窗看见李梅站在办公楼三楼的窗口，朝她挥了挥手。晨光给那栋老楼镀上金边，法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大巴车驶上高速，窗外的景色从城市变成田野。苏清越翻开培训手册，仔细阅读课程安排：
第一周：政治理论与党性修养。授课老师包括省委党校副校长、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省纪委监委副书记。
第二周：法治前沿与司法改革。主讲人是省高法、省检察院的领导和知名学者。
第三周：公共管理与领导力。有省政府发展研究中心主任、应急管理厅厅长等实务专家。
第四周：案例研讨与结业答辩。要求每人提交一篇不少于八千字的论文，主题是“新时代政法工作的实践与思考”。
手册最后一页是学员名单。苏清越扫了一眼，六十个名字来自全省各级政法机关——法院、检察院、公安、司法行政，甚至还有两个政法委的年轻干部。年龄都在三十五岁以下，职务从副科到正处不等。
她在名单里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临江市中院行政庭的副庭长，省公安厅经侦总队的科长，还有……省纪委第九审查调查室的周维。
手指在那个名字上停顿了几秒。
三个小时后，大巴车驶入省委党校大门。校园很大，绿树成荫，红色砖瓦的苏式建筑透着庄重气息。培训楼前已经停了好几辆各地牌照的大巴，穿着各系统制服的年轻人正在搬行李。
报到手续在一楼大厅。苏清越排队时，听见前面两个检察院的人在聊天：
“听说这期培训是周怀远副院长提议办的，要选拔一批年轻骨干。”
“怪不得规格这么高。你看课程表，多少厅级领导来讲课。”
“结业时省委分管政法的李副书记还要来讲话，这可是露脸的好机会。”
轮到苏清越时，工作人员核验了她的证件，递过来一个资料袋：“宿舍在306，三人间。这是饭卡、门禁卡和课程资料。晚上七点开班式，在二号教学楼报告厅。”
306房间已经有人了。靠窗的床边坐着个短发女生，正在整理书架。看见苏清越进来，她站起身，笑容爽朗：“你好，我是省公安厅经侦总队的林雪。你是法院系统的吧？”
“云湖区法院，苏清越。”
“基层法院的？”林雪眼睛一亮，“厉害啊，能进这个培训班的基层可不多。咱们室友还有一位，是检察院的，估计还在路上。”
房间不大，但整洁干净。三张单人床，三张书桌，一个衣柜。苏清越放下行李，开始整理。她把法律书籍摆在书桌最顺手的位置，制服用衣架挂好，笔记本放在枕头边——这是她在法学院养成的习惯，睡前总要翻几页书。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苏清越遇见了周维。
他穿着纪委的浅灰色衬衫，和几个同样装束的年轻人坐在一起。看见苏清越，他愣了一下，随即端着餐盘走过来。
“真巧。”他在对面坐下，声音里带着笑，“早上看到名单时还以为看错了。”
“我也没想到你会来。”苏清越说。周围已经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两个不同系统的年轻人认识，在这种场合总是引人注意。
“我们室今年有一个名额，主任让我来。”周维压低声音，“听说这次培训不简单，最后要搞论文答辩，评委都是省里的专家。”
“你论文选题想好了吗？”
“可能写监察体制改革后的纪法衔接问题。”周维看着她，“你呢？”
“还没想好。可能从基层实践的角度，谈谈司法责任制改革。”
两人安静地吃饭。食堂里人声嘈杂，各地口音混杂在一起，讨论着案件、改革、人事变动……这是政法系统最真实的生态，权力与规则，理想与现实，在这里交织碰撞。
下午是自由活动时间。苏清越在校园里散步，熟悉环境。图书馆、体育馆、报告厅……每一栋建筑都挂着红色标语：“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
经过篮球场时，她看见一群年轻男学员在打球，其中有法院的、公安的，还有两个穿检察制服的。汗水和笑声在阳光下飞扬，暂时洗去了制服带来的严肃感。
五点半，她回到宿舍。第三位室友已经到了——省检察院公诉二处的检察官，叫陈静，三十岁左右，戴一副细框眼镜，说话慢条斯理。
“你们都来自办案一线啊。”陈静听完自我介绍后说，“我是搞文字工作的，在研究室。这次来培训，压力最大。”
“为什么？”林雪问。
“你们都有实战经验，论文写案例就行。我得纯理论，还得写出深度。”陈静苦笑，“领导说了，论文要是写不好，回去就调我去档案室。”
三人聊了一会儿，彼此熟悉起来。林雪是刑警出身，破过几起经济大案；陈静在检察院待了八年，参与过省里重大职务犯罪案件的公诉；苏清越最年轻，资历最浅，但谈起基层司法实践，也有自己的见解。
六点半，她们换上制服，前往报告厅。
开班式很正式。主席台上坐着省委政法委常务副书记、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省委党校常务副校长，还有省高法、省检察院、省公安厅、省司法厅的一把手。周怀远坐在省高法的位置，面容肃穆。
政法委常务副书记的讲话定下了基调：“你们是全省政法系统的未来之星。这次培训，不仅要学理论、学业务，更要学政治、学担当。政法工作首先是政治工作，必须把讲政治摆在第一位……”
苏清越认真记录着。这些话她在很多会议上听过，但今天在这个场合，感受完全不同——台下这六十个人，将来很可能成为全省政法系统的中坚力量。今天的同学，可能就是明天的同事、合作伙伴，甚至对手。
开班式结束后是班会。班主任是省委党校政法教研部的副主任，姓孙，五十多岁，学者气质。他把学员分成六个小组，每组十人，要求每天晚上进行小组讨论。
苏清越分在第三组，组长是省公安厅的林雪。组员里有周维，还有两个法院的、两个检察院的、两个司法行政的、一个政法委的。
“咱们组阵容很全啊。”林雪笑着说，“以后讨论案例，可以多角度碰撞了。”
晚上九点，第一次小组讨论在培训楼会议室进行。主题是：如何理解“政法工作既是业务性很强的政治工作，也是政治性很强的业务工作”。
讨论很热烈。公安系统的从维稳角度谈，检察院的从监督角度谈，法院的从审判角度谈。苏清越发言时，结合了云湖区法院的实际：
“在基层，很多案件看似是法律问题，实质是社会问题。比如拆迁纠纷，法律上审查程序合法性就行，但如果法官只做到这一步，可能案子结了，事没完。政法工作的政治性，就体现在能不能透过案件看到背后的社会矛盾，能不能通过司法裁判促进社会治理。”
周维接着说：“纪委工作也是。查办一个干部，不仅要查清事实、准确定性，还要分析这个领域、这个单位的政治生态，思考如何通过办案推动整改、完善制度。这就是政治和业务的结合。”
讨论持续到十点半。散会后，苏清越和周维走在最后。
“你今天发言很好。”周维说，“特别是提到社会治理那段，几个领导都在点头。”
“你怎么知道领导在点头？”
“我坐侧面，看见了。”周维笑了笑，“不过清越，这种场合说话要把握好度。太激进不好，太保守也没意思。”
“我知道。”
走到宿舍楼下，周维停下脚步：“对了，我爸让我转告你，拆迁案的判决书他看了。他说……写得不错。”
苏清越心里一动：“周伯伯怎么会看到？”
“云湖区法院报上来的重大案件，省高法都会关注。”周维看着她，“特别是这种可能引发信访或者舆情的。不过你放心，他没说什么，就是让我告诉你，基层工作不容易，但要坚守法律底线。”
这话像是鼓励，也像是提醒。
回到宿舍，林雪还没睡，正在看书。看见苏清越，她合上书：“你们法院系统那个周维，你认识？”
“大学同学。”苏清越简单带过。
“哦。”林雪若有所思，“他父亲是周怀远副院长吧？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没什么。”林雪躺下，“早点睡吧，明天七点早操。”
灯关了。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淡淡的光斑。苏清越躺在床上，回想这一天。
省委党校，这个曾经遥远的名词，现在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这里有最前沿的理论，最高规格的课程，也有最复杂的人际关系。她像一条游进大海的鱼，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也感到了更深邃的压力。
手机震动，是李梅发来的信息：“安顿好了吗？判决书今天下午宣判了。双方都没上诉。”
苏清越盯着那行字，很久才回复：“结果呢？”
“确认程序违法，责令重新补偿。具体的补偿数额，让双方再协商。”李梅又发来一条，“张胖子接受了，街道办也没意见。你这个判决书，写得有水平。”
关了手机，苏清越望着天花板。
她知道，自己跨过了一道坎。那道坎叫“不敢”，也叫“不能”。但现在她做到了，用专业和能力，在一个棘手的案件中找到了平衡点。
窗外的夜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党校钟楼的报时声，沉稳而悠长。
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在这个更大的舞台上，她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不仅是法律和政治，还有如何在这个系统中生存、成长、最终成为改变者的智慧。
但她不再畏惧。
因为每一步，她都在成为更好的自己。而那个更好的自己，终将抵达她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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