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训结业那天,省委副书记果然来了。
报告厅里座无虚席,六十名学员全部着制服,胸前的徽章在灯光下连成一片庄严的阵列。苏清越坐在第三排,能清晰看到主席台上每位领导的神情——省委副书记讲话时习惯性地微微前倾,周怀远则始终保持挺拔的坐姿,像一尊历经风雨却不改其形的雕塑。
“你们这期培训班,是全省政法系统青年骨干的精华。”省委副书记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全场,“回去之后,要把所学所思转化为推动工作的实际成效。特别是当前司法责任制改革进入深水区,更需要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敢于担当、勇于创新……”
苏清越的论文被评为优秀,她上台领奖时,省委副书记亲自颁发证书。握手时,这位头发花白的领导多看了她一眼:“你就是写司法责任制改革那篇论文的苏清越?”
“是的,书记。”
“论文写得很好,问题抓得准,建议也有操作性。”副书记声音不高,但足够让周围几个人听见,“基层就需要这样既有理论思考又有实践经验的干部。”
下台时,苏清越感受到来自各个方向的目光。有欣赏,有探究,也有掩饰不住的嫉妒。她知道,从今天起,“苏清越”这个名字不再仅仅属于云湖区法院那个小小的书记员。
结业式后是合影。学员们按系统分组拍照,法院系统的十六个人站在一起。周怀远走过来时,大家自动让开中间位置。
“都辛苦了。”周怀远难得地露出一点笑意,“回去好好工作,省高法期待看到你们的成绩。”
合影结束,苏清越准备离开时,周怀远叫住她:“小苏,你等一下。”
两人走到报告厅外的走廊。窗外的银杏树已经开始泛黄,秋意初显。
“回去之后,审判员考核要认真准备。”周怀远开门见山,“虽然是基层院的考核,但省高法也会关注。特别是庭审观摩环节,评委里会有中院的审委会委员。”
“我会全力以赴。”
“嗯。”周怀远顿了顿,“还有,赵立民副院长那边,你平常心对待。他是老同志,在基层待久了,有些工作方法可能和你不一样,但大原则上不会有问题。”
这话说得含蓄,但苏清越听懂了其中的提醒——赵立民和她,可能不只是工作方法不同那么简单。
“我明白,谢谢周伯伯提醒。”
“去吧。”周怀远摆摆手,“车在等了。”
回云湖的大巴车上,气氛有些微妙。同车还有两个云湖法院的学员,都是其他庭室的,一路上话很少。苏清越乐得清静,靠着车窗看外面飞驰而过的景色。
一个月不见,东州市的秋天来得更明显了。路边的梧桐树叶开始飘落,天空是那种澄澈的高远蓝。
回到法院已经是下午四点。苏清越拖着行李箱刚进大门,门卫大爷就笑呵呵地说:“苏法官回来啦?”
这称呼让她一愣。大爷赶紧改口:“哦哦,还不是法官,你看我这嘴……不过快了,快了。”
办公室还是老样子,但桌上的东西明显被人动过——她的法律书籍被整齐地码放在一角,原来的位置摆上了一盆绿萝。李梅不在,小陈抬头看见她,眼睛一亮:“清越你可回来了!快,有大事!”
“什么大事?”
“你被推荐参加审判员选任考核,院里都传遍了。”小陈压低声音,“今年全院就两个名额,你是其中之一。另一个是刑庭的王法官,人家都干了八年助理审判员了。”
苏清越放下包:“考核内容是什么?”
“业务笔试、民主测评、庭审观摩、审委会面试。”小陈如数家珍,“最难的是庭审观摩——要自己选案子,独立开庭审理,全院审委会委员旁听打分。这关过了,后面基本就稳了。”
正说着,李梅抱着一摞卷宗进来,看见苏清越,点点头:“回来了?正好,这些是近期要开庭的案子,你挑一个作为考核用的庭审案件。”
“有什么要求吗?”
“不能太简单,要能体现审判能力。但也不能太复杂,不然万一审不好……”李梅没说完,但意思明白,“我给你三天时间选案,选好了报给我。”
苏清越翻看卷宗。大多是常见的民事纠纷:买卖合同、民间借贷、离婚析产……直到她看到最底下那份:
“原告:东州市云湖区环境保护协会;被告:云湖区鑫旺化工有限公司。案由:环境污染责任纠纷。”
她抽出这份卷宗。案件事实不复杂:鑫旺化工夜间偷排废水,被环保协会委托的检测机构发现。环保协会提起环境公益诉讼,要求停止侵害、赔偿环境修复费用并公开赔礼道歉。
但卷宗里附了一份情况说明——立案庭备注:被告法定代表人系区政协委员,案件可能涉及地方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的平衡问题。
“这个案子怎么样?”苏清越问李梅。
李梅看了一眼,皱眉:“环境公益诉讼?这是新类型案件,咱们院还没判过。而且被告是区里重点企业,去年纳税榜上前十。”
“所以更需要谨慎处理。”苏清越说,“而且环境公益诉讼能体现多个审判难点:证据认定、损害评估、责任承担方式……很适合作为考核案件。”
李梅盯着她看了几秒:“你想清楚。这案子判好了是亮点,判不好就是雷点。考核不是冒险的时候。”
“我知道。”苏清越翻开卷宗,“我会做足准备。”
接下来的三天,她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白天查阅环境公益诉讼的相关法律和案例,晚上研究鑫旺化工的企业资料和环保局的监测记录。
她发现几个关键点:第一,环保协会的检测报告是单方委托,证据效力可能受到质疑;第二,损害评估报告只估算了直接修复费用,没有考虑生态环境服务功能损失;第三,鑫旺化工去年刚投资了新的污水处理设备,但这次偷排用的是老旧的暗管。
周三下午,她向李梅汇报:“我选好了,就这个环境公益诉讼。”
李梅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劝不住你。行吧,庭审时间定在下周二上午,大审判庭。这两天你把庭审提纲和问题清单拟出来,我要先看看。”
“好的。”
周五,审判员考核的笔试在区司法局举行。五十道选择题,三十道案例分析,涵盖三大诉讼法和常用司法解释。苏清越提前半小时交卷,监考的老师多看了她几眼。
下午是民主测评。全院干警无记名投票,苏清越在会议室外面等着,能听见里面窃窃私语的声音。小陈出来时朝她眨眨眼,比了个大拇指。
测评结果当场公布:苏清越优秀票率92%,称职票率8%,不称职票0。这个数字让在场的一些老法官面露惊讶——在基层法院,新人有这么高的支持率很少见。
王主任宣布结果时,特意看了苏清越一眼:“民意基础不错,接下来看真本事了。”
周六,苏清越去了一趟污染现场。鑫旺化工厂在云湖区北郊,靠近一条小河。她沿着河岸走,能闻到隐约的化学品味。河水颜色发暗,岸边有些地方寸草不生。
她用手机拍了照片和视频,还取了水样——不是为了做证据,而是要亲眼看看污染的实际情况。回去的路上,她经过化工厂大门,看见墙上挂着“安全生产先进企业”的牌子,时间是去年。
周日,她约了环保协会的代理律师见面。对方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律师,姓孙,专做环境案件。
“苏书记员,这个案子我们很有信心。”孙律师拿出厚厚一沓材料,“检测报告是省环境监测中心出的,权威性没问题。损害评估我们请了生态环境部评估院的专家……”
“孙律师,我问个问题。”苏清越打断她,“你们取证时,有没有通知环保局?”
孙律师一愣:“没有。我们是民间组织,独立取证。”
“那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单方取证可能在庭审中受到对方质疑?”
“这个……”孙律师皱眉,“我们以前在其他省市办案,都是这样操作的。”
“每个法院对证据的审查标准可能不同。”苏清越说,“我建议你们申请法院调查取证,或者至少请环保局的人作为证人出庭,证明取证过程的合法性。”
孙律师若有所思:“这倒是个思路。”
周一,苏清越去见了鑫旺化工的代理律师。对方是本地律所的主任,五十多岁,说话滴水不漏。
“苏书记员,我们企业一直守法经营。这次的事情是个别员工的违规操作,我们已经开除了相关人员。”律师推过来一份文件,“这是我们的整改报告,新设备已经投入使用,保证不会再发生类似问题。”
“那老管道为什么没拆除?”
律师脸色微变:“这个……涉及生产工艺,需要逐步改造。”
“逐步改造期间,怎么保证不再次偷排?”
“我们有监控,有巡查制度。”
苏清越没再追问。她知道,庭审才是真正的战场。
周二早晨,大审判庭旁听席坐满了人。除了审委会委员,还有各庭室的法官、书记员,甚至有几个区人大、政协的代表。赵立民坐在第一排正中,表情平静。
九点整,法槌落下。
“现在开庭。”苏清越穿着法袍,声音清晰平稳。这是她第一次坐在审判长的位置,法槌握在手里有些沉,但敲下去的声音干脆利落。
庭审按部就班地进行。举证质证阶段,鑫旺化工的律师果然对检测报告提出异议:“这份报告是原告单方委托,取样过程没有第三方监督,真实性存疑。”
苏清越看向孙律师:“原告方对此有何回应?”
“审判长,我们申请传唤证人,东州市生态环境局云湖分局监测站站长刘明出庭作证。”
这是苏清越事先建议的。证人席上,刘站长证实:虽然环保协会是独立取证,但取样方法和检测标准符合规范,检测结果与他们掌握的数据基本吻合。
鑫旺化工的律师脸色不太好看。
法庭调查阶段,苏清越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被告,你们的新污水处理设备是什么时候投入使用的?”
“去年十二月。”
“那今年三月的这次偷排,为什么没用新设备?”
“当时新设备在调试……”
“调试期间,为什么不停止生产?或者使用临时处理措施?”
被告律师哑口无言。
苏清越又转向环保协会:“原告,你们的损害评估报告只计算了直接修复费用。根据《生态环境损害赔偿制度改革方案》,还应当考虑生态环境服务功能损失。这方面你们有没有评估?”
孙律师显然没准备这个:“这个……目前没有专门评估。”
“那本庭提醒,根据司法解释,法院可以酌情确定这部分损失。”苏清越说完,看向旁听席。
几位审委会委员在低头记录。
辩论阶段,双方激烈交锋。鑫旺化工强调企业贡献、员工就业,环保协会则坚持“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苏清越没有打断,只是偶尔提醒双方围绕法律和证据发表意见。
最后陈述时,鑫旺化工的律师打出感情牌:“审判长,我们企业有三百多名员工,大多是本地人。如果判决赔偿金额过高,企业可能经营困难,这些员工怎么办?”
苏清越沉默了几秒,然后说:“被告代理人,你的问题很好。但法庭要回答的问题是:当企业利益与公共利益冲突时,法律的天平应该倾向哪一边?环境保护是企业社会责任的一部分,不能因为创造了就业,就有权破坏环境。这不仅是法律问题,也是发展理念问题。”
她顿了顿,看向环保协会:“同样,原告也要思考,环境公益诉讼的目的不仅是惩罚,更是推动企业整改、促进环境修复。诉讼不是终点,而是新的起点。”
法庭里很安静。所有人都听出来了,这位年轻的女法官不仅在审理案件,更在阐述一种理念。
休庭后,苏清越在法官通道遇见了赵立民。
“庭审表现不错。”赵立民说,语气听不出情绪,“特别是最后那段话,有高度。不过……”
“不过什么?”
“有些话,可以不说那么透。”赵立民看着她,“法官要中立,理念表达太多,容易让人觉得有倾向性。”
“我明白了,谢谢赵院长指点。”
回到办公室,李梅已经在等她:“几个审委会委员都给了高分。特别是对环境法律适用的把握,都说很到位。”
苏清越松了口气。
“但是,”李梅话锋一转,“赵院长可能对你最后那段话有看法。他喜欢低调谨慎的法官。”
“我说的是法律理念,不是个人观点。”
“我知道。”李梅拍拍她的肩,“但你要记住,在基层,有时候做得对不如做得巧。好了,准备审委会面试吧,最后一关了。”
下午,苏清越收到一条陌生短信:“苏法官今天表现精彩。但小心,有人已经盯上你了。”
她盯着这条短信看了很久,回复:“你是谁?”
没有回音。
窗外,秋日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洒进来,光影斑驳。苏清越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有些人笑着跟她打招呼,有些人匆匆走过,眼神复杂。
她知道,自己通过了一场考试,但也踏入了一个更复杂的棋局。审判员只是一个新的起点,前面的路还很长,暗流也更多。
但她已经准备好了。
因为她手里握着的,不仅是法槌,更是那份从未改变过的信念——用法律守护应该守护的,改变应该改变的。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周维发来的消息:“听说你今天庭审很成功?我爸都听说了。”
苏清越回复:“才刚刚开始。”
是的,一切才刚刚开始。真正的挑战,也许现在才真正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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