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案组会议室的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老李把一份刚收到的审计报告摔在桌上：“苏主任，这是审计局对建工集团近五年财务状况的全面审计结果。问题比我们想象的还严重。”
苏清越翻开报告，每一页都触目惊心：
· 虚增工程量套取资金，涉及十四个项目，累计超八千万元。
· 违规招标、围标串标，造成国有资产损失预估一亿两千万。
· 通过关联交易向特定供应商输送利益，三年转移利润超过五千万。
· 集团高管及亲属违规经商办企业，与建工发生业务往来，涉及金额三千余万。
报告最后附了一张图表：建工集团近五年的利润率持续下滑，从8.5%跌至3.2%，远低于同行业平均水平。但高管薪酬却逆势上涨，董事长刘国栋的年薪从八十万涨到一百五十万，还不包括各种补贴和奖金。
“典型的穷庙富方丈。”年轻组员小王低声说。
苏清越合上报告，环视会议室里的专案组成员。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疲惫，但眼神里都有火——那是看到真相后的愤怒，也是想要一查到底的决心。
“审计报告给了我们一把尚方宝剑。”她开口，声音平静但有力，“现在证据链基本完整：张涛的供述、供应商的证词、财务数据、审计结论……足够对刘国栋立案了。”
老李皱眉：“但是苏主任，刘国栋和普通副总不一样。他是正厅级国企一把手，市管干部，还是省人大代表。动他，程序更复杂，影响也更大。”
“我知道。”苏清越点头，“所以我们要把材料做扎实，把程序走到位。老李，你负责整理所有证据，形成完整的调查报告。小王，你把资金流向图再完善一下，特别是那几个海外账户，要标注清楚最终流向。”
她顿了顿：“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想清楚——查办刘国栋，不只是查一个人，是要解决建工集团的根本问题。所以报告里要有‘后半篇文章’：如何追赃挽损？如何完善国企监管？如何让建工起死回生？”
这话让所有人都抬起头。以往办案，重点是查清问题、处理人。但苏清越想得更远。
“苏主任，您的意思是……”老李迟疑。
“我的意思是，我们办案的最终目的，不是抓多少人，而是推动改革。”苏清越站起来，走到白板前，“建工的问题，表面看是张涛、刘国栋这些人的腐败，深层次是国企监管机制的缺失。如果我们只查人不改制，那今天倒下一个刘国栋，明天还会出现张国栋、李国栋。”
她在白板上画出一个三角形：“所以，我们的调查报告要三部分：一是问题事实，二是责任认定，三是整改建议。特别是第三部分，要结合审计发现的问题，提出切实可行的国企监管改革方案。”
组员们面面相觑。这超出了他们以往的工作范畴。
“这……是不是有点越界了？”老李小心翼翼地说，“我们主要是办案，改革建议应该是国资委或者发改委的事。”
“但如果我们不提，谁会提？”苏清越反问，“我们在一线办案，最清楚问题出在哪里。我们的建议，最有针对性。”
她看向老李：“李组长，你在审计局工作过，熟悉国企财务管理。你来牵头，起草监管改革建议部分。重点提几个方面：一是招标采购的透明化，二是工程变更的规范化，三是高管薪酬与业绩挂钩，四是强化内部审计和纪检监督。”
老李沉思片刻，点点头：“明白了。我试试。”
“不是试试，是一定要做好。”苏清越说，“这份报告，可能会成为东州市国企改革的蓝本。”
散会后，苏清越回到办公室。桌上摆着一份新到的文件：省纪委转来的《关于在全省纪检监察系统开展“学先进、树标杆”活动的通知》。
通知里提到，要推选一批政治坚定、业务精湛、作风过硬、实绩突出的先进典型，组建先进事迹报告团，在全省巡回宣讲。每个市推荐一至两名候选人。
她看了一眼就放在一边。现在没时间想这些。
但下午，老宋把她叫到办公室，说的正是这件事。
“清越，省里这个活动，委里研究了一下，觉得你很合适。”老宋递给她一份推荐表，“你在云湖的‘三化建设’全省推广，现在查办建工案又有突破。政治素质、业务能力、工作实绩都过硬。”
苏清越没接：“宋主任，建工案正在关键阶段，我走不开。”
“报告团是下个月才开始巡回，不影响你现在的工作。”老宋说，“而且，这是个机会。你成为全省标杆，对推进工作也有好处——说话分量不一样了。”
这话里有话。苏清越听出来了：如果她成为省纪委认可的先进典型，那么在建工案中遇到阻力时，会有更多的支持和底气。
“那我……服从组织安排。”她接过推荐表。
“好好填，把亮点写出来。”老宋顿了顿，“另外，建工案的调查报告，你抓紧。市委主要领导很关注，可能要在常委会上专题研究。”
“正在整理，本周内能完成。”
“好。还有一件事，”老宋压低声音，“刘国栋最近在活动，找了几个老领导说情。省里也有人打电话过问。压力不小，你要有心理准备。”
苏清越点头：“我明白。但我们证据扎实，不怕压力。”
三天后，建工案调查报告初稿完成。
七十页的报告，分为三大部分：问题事实、责任认定、整改建议。数据翔实，逻辑严密，特别是整改建议部分，老李结合多年审计经验，提出了十项具体措施，每项都有可操作性。
苏清越逐字审阅，修改到凌晨。报告最后，她加了一段话：
“查办案件不是目的，推动改革、促进发展才是根本。建议以建工案为契机，在全市国有企业中开展专项整治，完善监管制度，堵塞管理漏洞，实现‘查处一案、警示一片、治理一域’的效果。”
这段话，是她的心声，也是她对自己工作的定位——不仅仅是个办案人员，更是个改革推动者。
报告提交给老宋的第二天，市委召开专题常委会。
苏清越作为案件主办人列席。走进会议室时，她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市委书记李明启、市长赵建国、市纪委书记周怀远……还有列席会议的国资委主任、审计局局长、财政局局长。
气氛严肃。
会议先由老宋汇报建工案基本情况。然后李明启点名：“清越同志，你是具体办案的，谈谈你的看法。”
苏清越站起身，走到汇报席。投影幕布上显示出报告的核心内容。
“各位领导，建工案暴露出的问题，触目惊心。”她开门见山，“但更值得我们深思的是：为什么一个拥有五千职工、年产值近百亿的大型国企，会烂到如此程度？是人的问题，还是制度的问题？”
她切换页面，显示出一张对比图：“左边是建工集团近五年的利润率，持续下滑；右边是高管的薪酬和消费水平，持续上升。这种背离，说明什么？说明企业的收益没有用于发展，没有惠及职工，而是流进了少数人的口袋。”
“而这些人通过什么手段掏空企业？”她又切换页面，显示出资金流向图，“虚增工程量、违规招标、关联交易、洗钱出境……手段繁多，但核心只有一个：把国有资产变成私人财产。”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几位局长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所以，我们建议，”苏清越调出报告最后一部分，“不仅要严肃处理涉案人员，更要推动系统性改革。这里有十项具体建议，包括：建立国企招标采购阳光平台、实行工程变更联合会审、推行高管薪酬与业绩硬挂钩、强化内部审计垂直管理、加强境外投资和资金往来的监管……”
她一项项讲解，每项都有数据支撑，有案例佐证。
讲完后，会议室里沉默了很久。
李明启先开口：“这份报告，写得很深。不仅是办案报告，更像是国企改革的建议书。清越同志，你们花了心思。”
市长赵建国接着说：“问题确实严重，改革也确实必要。但改革要稳步推进，不能影响企业稳定。建工五千职工，还有那么多在建项目，怎么平稳过渡？”
这是现实问题。苏清越早有准备：“市长，我们建议分三步走：第一步，先对涉案人员采取措施，稳定局面；第二步，委派工作组进驻建工，维持正常经营；第三步，在查清问题基础上，推进改革。期间可以请专业机构对企业进行‘体检’，制定整改方案。”
“专业机构？”
“比如聘请会计师事务所、律师事务所、管理咨询公司，组成联合工作组。”苏清越说，“他们有专业能力，也能保证客观公正。”
这个建议得到了几位局长的认同。国资委主任点头：“这个思路可行。企业不能乱，但问题必须解决。”
最终，常委会形成决议：
一、同意对刘国栋涉嫌严重违纪违法问题立案审查调查。
二、成立建工集团问题处置工作领导小组，由分管副市长牵头，纪委监委、国资委、审计局、财政局参与。
三、原则同意报告中提出的国企监管改革建议，责成国资委牵头制定具体实施方案。
四、对苏清越同志及专案组提出表扬。
散会后，周怀远走到苏清越身边，低声说：“表现不错。特别是改革建议部分，想得很长远。”
“谢谢周书记。”
“不过，”他话锋一转，“刘国栋的立案手续，今晚就办。你亲自带人去。这个人老奸巨猾，要防止他狗急跳墙。”
“明白。”
当晚七点，建工集团董事长办公室。
刘国栋正在整理文件——他已经得到风声，知道自己可能被调查。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时，他抬起头，看到苏清越和几个纪检干部，脸上没有任何惊讶。
“苏主任，这么晚了，有事？”他放下文件，语气平静。
“刘国栋同志，我们是市纪委监委工作人员。”苏清越出示证件和立案决定书，“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经市委批准，现对你立案审查调查。请签字。”
刘国栋接过决定书，看了很久，忽然笑了：“苏主任，我五十八了，在建工干了三十五年。从技术员干到董事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们就这么对待一个老同志？”
“功劳是功劳，问题是问题。”苏清越平静地说，“如果你真的为企业好，就应该配合调查，把问题说清楚。”
“问题？什么问题？”刘国栋靠在椅背上，“建工这些年为东州做了多少贡献？纳税多少？解决多少就业？你们不奖励，反而来查我？”
这是很多落马国企领导的典型心态：把企业成绩归功于自己，把问题归咎于体制。
苏清越不为所动：“刘国栋，你是老党员，应该知道党的纪律。主动交代和被动查实，性质不一样。机会给你了，要不要把握，你自己决定。”
刘国栋盯着她，眼神复杂。最终，他在决定书上签了字。
“带走。”苏清越示意。
两个年轻组员上前。刘国栋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忽然说：“苏主任，你还年轻。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你以为查了我，建工就好了？太天真了。”
“也许我是天真。”苏清越看着他，“但我相信，把烂肉挖掉，伤口才能愈合。”
刘国栋被带走后，苏清越站在空荡荡的董事长办公室里。墙上挂满了奖状和合影，书架上摆着各种管理书籍，办公桌上还有没喝完的茶。
这里曾经是东州国企系统最风光的办公室之一。现在，它的主人成了被审查对象。
苏清越走到窗前，看着楼下闪烁的警灯。她知道，今晚很多人会失眠。
一周后，省纪委的先进典型评选结果公布。
苏清越名列其中，而且是全省最年轻的入选者。
公示期过后，省纪委正式下发通知：苏清越同志入选全省纪检监察系统先进事迹报告团，将赴全省十二个市州巡回宣讲。
同时，东州建工案的阶段性成果，被省纪委作为典型案例在全省通报。通报中特别提到：“该案在查清问题的同时，注重推动整改、完善制度，实现了政治效果、纪法效果、社会效果的统一。”
这意味着，苏清越提出的“后半篇文章”思路，得到了省里的认可。
接到通知那天，老宋特意来她办公室。
“清越，这下你真的成了全省标杆了。”他笑着说，“巡回宣讲的时候，好好准备，把咱们东州的经验讲出来。”
“宋主任，我有点……不踏实。”苏清越实话实说，“建工案还没完全结束，整改也刚起步。现在就宣传，是不是早了？”
“不早。”老宋摇头，“宣传先进，是为了激励更多人。你不用担心，工作有我们继续推进。你去宣讲，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传播经验，交流做法，这也是贡献。”
他顿了顿：“另外，这次巡回宣讲，你会遇到全省各地的纪检同行。多交流，多学习。东州的改革需要新思路，也许能从别处得到启发。”
这话说到了苏清越心里。她确实想去看看，其他市州是怎么做的。
一个月后，巡回宣讲开始。
第一站是省会。省纪委大礼堂座无虚席，来自全省各市州的纪检干部六百多人。
苏清越是第三个上台的。前面两位都是五十多岁的老纪检，讲的都是传统办案经验。轮到她时，台下有些细微的骚动——太年轻了，还是个女同志。
她走到讲台前，调整了一下麦克风。
“各位领导，各位同仁，我是东州市纪委监委的苏清越。今天我汇报的题目是：《从查案到治理——新时代纪检监察工作的思考与实践》。”
她没有念稿，而是结合ppt，讲自己在云湖推动“三化建设”的经历，讲查办建工案时如何思考“后半篇文章”，讲对大数据监督的探索和困惑。
讲到建工案时，她展示了几张图表：利润率与高管薪酬的背离、资金流向图、整改建议框架……数据清晰，逻辑严密。
讲到困惑时，她坦诚地说：“信息化监督提高了效率，但也遇到了专业壁垒和隐私保护的质疑；推动国企改革，需要协调多个部门，有时候力不从心；查办大案要案，要面对各种压力和威胁……这些问题，我还在摸索中，也希望听听大家的经验。”
这种坦诚，反而赢得了尊重。演讲结束后，掌声热烈。
提问环节，一个年轻干部站起来：“苏主任，你刚才提到平衡家庭和工作很难。作为女干部，你怎么处理这个矛盾？”
这个问题很私人，但苏清越知道，很多人关心。
“说实话，我没有完美答案。”她坦然说，“我母亲前段时间脑溢血住院，我在医院守了三天就回单位了。不是因为工作比母亲重要，而是我知道，如果我不把案子查清楚，会有更多的母亲、更多的家庭受到伤害。”
她顿了顿：“我们选择这份职业，就选择了责任和牺牲。但家人的理解和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底气。我很幸运，有理解我的父母，有支持我的爱人。所以我想说，如果你也有这样的梦想，请珍惜你的家人，也请相信，你的付出值得。”
台下安静了几秒，然后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
宣讲结束后，很多人围上来交流。有问技术细节的，有问改革经验的，也有表达钦佩的。
苏清越一一回应，心里暖流涌动。她发现，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全省有这么多同行，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努力着。
巡回宣讲持续了一个月。
十二场报告，五千多名听众。每场都有互动，每场都有收获。
苏清越把自己的经验带出去，也把各地的做法带回来。她记了厚厚一本笔记：某市探索的“巡审联动”机制、某州建立的“营商环境监督点”、某县推行的“小微权力清单”……
这些都将成为东州改革的参考。
最后一站回到东州时，已是深秋。
苏清越走出高铁站，周维在出口等她。看到她拖着行李箱出来，他笑着迎上去：“全省巡回演讲的大明星回来了。”
“别取笑我。”苏清越也笑了，“累死了，就想回家睡觉。”
车上，周维告诉她几个消息：“建工案的整改方案已经通过，工作组进驻了。你提的十项建议，国资委采纳了八项，正在制定实施细则。另外，省纪委那边，对你的表现评价很高，可能有新的考虑。”
“什么考虑？”
“还不确定，但肯定是好事。”周维说，“清越，你这几年走得很快，但每一步都很扎实。这是你应得的。”
苏清越看向窗外。秋日的东州，天高云淡，街道两旁的银杏树一片金黄。
她想起三年前刚来云湖时，那个青涩但倔强的自己。想起清水湾的老百姓，想起刘玉芬阿姨，想起无数个加班的夜晚，想起威胁电话响起时的紧张，也想起母亲说“邪不压正”时的坚定。
一路走来，有汗水，有泪水，有争议，有收获。
但她从未后悔自己的选择。
因为这条路上，她看见了光，也成为了光。
车子驶过市纪委大楼时，苏清越看到门口电子屏上滚动着一行字：“热烈欢迎全省纪检监察系统先进事迹报告团载誉归来”。
她微微一笑。
标杆不是终点，而是新的起点。
前方，还有更长的路要走，还有更多的硬骨头要啃。
但她已经准备好了。
无论风雨，无论坎坷。
因为她知道，自己为什么出发，也知道，要走向何方。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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