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苏清越再次拨出那个匿名号码。听筒里传来的依然是冰冷的机械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她放下手机,站在客厅的阴影里。窗外路灯的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切出一道苍白的光带。家里很安静,父母和安安都已经睡下,只有她一个人在黑暗中醒着。
“小心宋——”
那句话像一根刺,扎在她心上。
宋志刚?宋书记?那个在她被调查时还愿意相信她、今天又“刚好”路过西山公园救了她的人?
苏清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梳理记忆。
宋志刚,五十八岁,市纪委副书记,分管案件审理、法规、干部监督。她进入纪委第二年,宋志刚就是她所在处室的主任。后来她每一步晋升,宋志刚都投了赞成票。父亲周怀远住院后,是宋志刚暂时代理书记工作,也是他顶住压力,没有对她采取更严厉的措施。
这样的人,会是“身边人”吗?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一条新信息。还是那个陌生号码,但内容不同:
“我暂时安全。明天上午九点,老地方。带现金,我要离开东州。”
苏清越迅速回复:“多少?”
“五万。买一条命。”
“可以。但你得告诉我,宋什么?”
对方沉默了整整三分钟。就在苏清越以为不会再回复时,消息来了:
“不是宋志刚。是宋建国。十五年前的案管室主任,现在退休了。他和陈建军是一路人。查他,就查到根了。”
宋建国。
这个名字苏清越有印象。退休干部名录里见过,但不熟。她快速搜索记忆——宋建国,2005年至2010年任案件监督管理室主任,2010年调任市委老干部局副局长,三年前退休。
如果他十五年前管案管室,那正是匿名男人说的“往前查十年十五年”的时间段。
苏清越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名字,心跳逐渐加速。
凌晨一点,苏清越坐在书房电脑前。
她没有权限访问内部系统——停职检查期间,她的账号已经被冻结。但她记得父亲书房的抽屉里,有一本厚厚的硬皮笔记本。
那是周怀远的私人工作笔记。
她轻轻打开抽屉,取出笔记本。黑色封皮已经磨损,页边泛黄。翻开第一页,是1998年的记录,那时父亲还是县纪委的科长。
苏清越快速翻页,寻找2005年至2010年的部分。
找到了。
2007年3月15日
“市委常委会研究王某某案,压力很大。宋建国汇报案件流转情况,数据很漂亮,但总觉得哪里不对。让他提供原始登记台账,他说档案室在整理,暂时拿不到。”
2008年9月7日
“李某某案移送后翻供,说纪委取证违法。调取录音录像,发现关键时段录音缺失。宋建国解释是设备故障。但技术室说,设备当天检测正常。”
2009年11月23日
“省纪委检查组来,抽查案管室工作。宋建国准备的汇报材料天衣无缝,检查组很满意。但我私下找了几个办案人员聊,都说案件移送拖得太久,经常卡在案管室。”
2010年5月10日
“宋建国调任老干部局。欢送会上他说,在纪委干了二十年,问心无愧。但我看到他眼神躲闪。这个人,可能有问题。”
笔记到这里中断了关于宋建国的记录。
苏清越合上笔记本,靠在椅背上。
父亲早就怀疑过这个人。但为什么没有深查?是因为证据不足,还是因为……阻力太大?
她想起匿名男人的话:“有些问题,根子埋得很深。”
如果宋建国真的有问题,而且十五年前就在案管室这个关键位置上,那么这些年经他手的案件,有多少可能被动了手脚?
那些超期移送、证据“遗失”、甚至最终不了了之的案子,背后是不是都有他的影子?
还有陈建军——一个退休领导的司机,为什么会和十五年前的案管室主任扯上关系?
苏清越重新打开电脑,在公开信息中搜索“宋建国”。能找到的信息很少:几篇老干部活动的新闻报道,一张退休欢送会的照片,照片上的宋建国笑容满面,完全看不出父亲描述的那种“眼神躲闪”。
她又搜索“宋建国+陈建军”,没有直接关联。
就在她准备关掉网页时,一条不起眼的信息跳了出来:
“东州市企业家协会2008年度理事会合影。”
照片是扫描的旧报纸,像素很低。但苏清越还是认出了站在后排的两个人——左边是陈建军,年轻很多,但眉眼能认出来。右边那个人……
她放大照片。
宋建国。
两人站得很近,肩膀几乎挨着。宋建国脸上带着笑,陈建军侧头看着他,表情恭敬。
照片说明写着:“协会顾问与秘书处工作人员合影。”
陈建军当时是协会秘书处的干事。而宋建国,是协会的“顾问”——退休干部常挂的闲职。
但问题在于,这张照片的时间是2008年。那时宋建国还在纪委案管室主任任上。
纪委干部在外兼职,需要报批。更不用说在企业家协会这样的敏感机构担任顾问。
苏清越截屏保存照片。然后继续搜索“东州市企业家协会2008年”。
找到了一份当年的会员名录。她一个个名字往下看,突然停住:
王建国,宏达地产董事长。
这个名字她太熟悉了——期权腐败案的主犯,清江县原副县长,去年刚被移送司法。他的女儿王丽代持的,就是宏达地产的股权。
而宏达地产,是东州市企业家协会的“副会长单位”。
苏清越感到一阵寒意。
宋建国、陈建军、王建国。三个人,通过一个企业家协会,在十多年前就有了联系。
而现在,王建国案是她亲自督办移送的。
陈建军操作三十万陷害她。
宋建国……在这个链条里扮演什么角色?
凌晨三点,苏清越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混乱的梦。梦里是西山公园的观景台,匿名男人摘下口罩,脸一直在变——有时候是陈建军,有时候是宋建国,有时候是父亲周怀远。他们在说话,但她听不见声音。然后那两个人冲上来抢她的包,她拼命跑,跑着跑着脚下突然空了,整个人向下坠落……
她惊醒过来,额头全是冷汗。
窗外天还没亮,灰蒙蒙的。手机显示凌晨四点二十。
她走进卫生间,用冷水洗脸。镜子里的自己憔悴得吓人,眼下的乌青,苍白的嘴唇,还有左臂上那道暗红色的伤疤。
“苏清越,”她对着镜子轻声说,“你不能倒下。”
早晨七点,李淑芬起床做早饭时,看见苏清越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客厅。
“清越,你这么早……”
“妈,我今天要出去一趟。”苏清越说,“中午可能不回来吃饭。爸和安安就麻烦您了。”
“可是你的伤……”
“没事。”苏清越站起身,“对了妈,家里有现金吗?我急用。”
李淑芬犹豫了一下,走进卧室,拿出一个信封:“这是你爸之前放在我这的,说是应急用。有八千。”
“够了。剩下的我去银行取。”
苏清越接过信封,紧紧抱了抱婆婆:“妈,谢谢。”
早晨八点半,苏清越来到市工商银行。
她取出了四万两千元现金,加上母亲的八千,凑够了五万。钱装在一个普通的黑色塑料袋里,拎在手上沉甸甸的。
走出银行时,她看见马路对面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窗贴着深色膜,看不清里面的人,但她能感觉到,有人在看她。
她没有停留,拦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西山公园。”
“这么早去爬山啊?”
“嗯,约了人。”
车子启动。苏清越从后视镜观察那辆黑色轿车——它没有跟上来。
但她不敢放松警惕。
九点整,苏清越再次站在观景台上。
山风比昨天更大,吹得她头发凌乱。她紧了紧外套,左手拎着塑料袋,右手插在口袋里——那里有一支防身用的警报器,还有她的手机,开着录音功能。
九点零五,九点十分,九点十五……
匿名男人没有出现。
苏清越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走到栏杆边,俯瞰山下的城市。这个时间,上班高峰期已经过去,街道上车流稀疏。
手机震动,是周维发来的信息:“我上高速了,两小时后到。你在哪儿?”
苏清越回复:“在外面办点事。到家联系你。”
发送完,她继续等待。
九点半,依然没有人来。
她拨出那个号码,还是关机。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石凳下面有什么东西反光了一下。她弯下腰,看见一个用透明胶带粘在凳子底下的信封。
很小,很薄。
苏清越撕下信封,快速装进口袋。她没有当场打开,而是转身下山。
这一次,她选择了另一条路——一条更陡峭但更近的小道。她走得很急,不时回头看,但没有人跟踪。
十点二十,苏清越回到家。
她锁上书房门,打开那个小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内存卡,和一页手写的字条:
“苏委员,对不起,我不敢见你了。昨晚我家楼下一直有人守着,我天亮才找机会溜出来。这卡里是你要的东西——宋建国经手的案件清单,还有他和陈建军、王建国的资金往来记录。我复制了一份,原件还在我手里。如果我出事,原件会寄到省纪委。
“五万块钱我不要了。你保重。
“另外,小心你的手机。他们可能监听了。
“——一个后悔的人。”
苏清越盯着那张内存卡,手指微微颤抖。
她找出读卡器,把卡插进电脑。
文件夹里有两个文件:一个Excel表格,一个pdF文档。
她先打开Excel。
标题是:“2005-2010年案管室移送异常案件统计”。
列得很详细:案号、涉案人员、涉嫌罪名、调查终结日期、移送审理日期、移送司法日期、最终处理结果、备注。
苏清越快速浏览。五年间,经宋建国手移送的案件共217件。其中,移送审理超期30天以上的有89件,占比41%。移送司法后最终不起诉或判无罪的,有23件。
这个比例高得不正常。
她继续往下看备注栏。有些案件标注了特殊说明:
“案卷材料不齐,补充三次。”
“关键证人翻供。”
“涉案财物去向不明。”
“领导批示暂缓移送。”
而在最后几行,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王建国,涉嫌受贿案,2009年立案,2010年调查终结,未移送司法。备注:领导批示,情节轻微,批评教育。
苏清越盯着这行字,血液几乎凝固。
王建国——那个去年被她送进监狱的副县长,早在2009年就被纪委调查过。但因为“情节轻微”,只是批评教育,没有移送司法。
那么去年她查办的王建国案,是旧案重启,还是……他后来又犯了新的事?
她打开pdF文档。
这是一份银行流水记录,打印得很模糊,但还能辨认。三个账户之间的资金往来:
宋建国的妻子账户,在2008年至2010年间,收到陈建军账户转账共计六笔,总额四十八万元。
陈建业的账户,同期收到来自“宏达地产咨询费”的转账共计十二笔,总额一百二十万元。
而宏达地产的控股股东,正是王建国。
苏清越一页页翻看,手越来越冷。
这是一条完整的利益链:王建国通过宏达地产给陈建军钱,陈建军再转给宋建国的妻子。而作为回报,宋建国利用案管室主任的职权,让王建国的案子“情节轻微,批评教育”。
十年后,王建国再次涉案。而这一次,查办他的人,是苏清越。
所以这场针对她的陷害,不仅仅是报复,更是灭口——王建国已经进去了,但宋建国和陈建军还在外面。他们怕她从王建国案追查下去,挖出十年前的旧账。
手机突然响起,是刘明。
苏清越定了定神,接起来:“刘主任。”
“苏委员,今天上午有空吗?想再跟你了解一些情况。”
“可以。在哪里?”
“还是谈话室吧。十一点,怎么样?”
“好。”
挂断电话,苏清越看着电脑屏幕上的证据。
这些材料,现在交出去吗?
交给谁?
刘明?他可信吗?
宋志刚?他姓宋,和宋建国什么关系?
她突然想起什么,在搜索栏输入“宋志刚 宋建国”。
没有直接关联。两人籍贯不同,年龄差六岁,公开履历里没有交集。
但有些关系,不一定会写在履历上。
苏清越把内存卡里的文件加密备份到云端,然后把卡藏进一本旧书的夹层。
她看了眼时间,十点四十。
该去纪委了。
十一点整,苏清越走进谈话室。
刘明已经在那里,但不止他一个人。旁边还坐着一个年轻干部,在做记录。
“苏委员,请坐。”刘明示意,“今天主要想了解一下,你和张涛的妻子赵丽,之前有没有过私下接触?”
“没有。”苏清越坐下,“建工集团案办理期间,我从未单独见过涉案人员家属。所有谈话都有记录,有录音录像。”
“但赵丽在接受我们询问时说,去年九月,你曾通过中间人联系她,暗示只要‘配合’,她丈夫的事可以‘从轻’。”
苏清越抬起头:“哪个中间人?”
“她没说。只说是个男的,四十多岁,自称是你的‘朋友’。”
“无稽之谈。”苏清越说,“我建议你们让赵丽描述那个人的相貌特征,或者做模拟画像。然后对比一下陈建军的长相。”
刘明笔尖一顿:“陈建军?”
“仁爱慈善基金会的法定代表人。”苏清越盯着他,“刘主任查了基金会,没查这个人吗?”
“查了。但陈建军说,他和赵丽不熟,只是普通捐赠关系。”
“那他和宋建国熟吗?”
刘明抬起头,眼神变了:“苏委员,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苏清越一字一句,“三十万陷害案,可能不是孤立事件。背后涉及十年前的一桩旧案,和一批有问题的人。”
谈话室安静下来。
年轻干部看看刘明,又看看苏清越,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记录。
良久,刘明说:“小张,你先出去一下。”
年轻干部犹豫:“刘主任,这不符合规定……”
“出去。”
门关上了。
刘明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苏清越:“清越,你查到什么了?”
这个称呼的变化,让苏清越心头微动。
“我查到宋建国可能有问题。”她说,“十年前他在案管室主任任上,压下了王建国的案子。而陈建军,是中间人。”
刘明没有转身,但他的肩膀明显绷紧了。
“你有证据吗?”
“有,但不在手上。”
“在哪?”
“安全的地方。”苏清越说,“刘主任,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说。”
“如果宋建国真的有问题,而他的问题又牵扯到现在的一些人……你敢查吗?”
刘明终于转过身。他的表情很复杂,有犹豫,有挣扎,还有一丝苏清越看不懂的东西。
“清越,你知道纪委这个系统,最难查的是什么案子吗?”
“什么?”
“自己人的案子。”刘明走回桌边,坐下,“尤其是……老领导的案子。宋建国虽然退休了,但他当年提拔的人,现在很多都在关键位置上。包括……”
他停顿了一下:“包括一些省里的领导。”
苏清越明白了。
“所以,那三十万的事,其实是给我一个警告。”她说,“如果我再查下去,就不止是三十万了。”
刘明没有否认。
“宋志刚书记知道这些吗?”苏清越问。
“宋书记……”刘明斟酌着措辞,“他主持工作后,一直在推动一些改革。包括案件流转时限的规定,审理标准化的建设。这些,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
“所以他是站在我这边的?”
“我不知道。”刘明摇头,“清越,在这个系统里,有时候很难分清谁站在哪一边。有些人今天支持你,明天可能因为压力就变了。”
他顿了顿:“但我可以告诉你,关于你的调查,宋书记一直要求我们依法依规,不能扩大化。这也是为什么你还能在这里,而不是在留置点。”
苏清越沉默片刻:“刘主任,如果我把证据交给你,你能保证它安全吗?”
刘明看着她:“我不能保证。但我可以向你承诺,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就会尽力查下去。”
他的眼神很真诚。
但苏清越想起匿名男人的话:“小心身边人。”
她该相信刘明吗?
“给我一点时间。”她最终说,“我需要整理一下证据。”
“好。”刘明点头,“但清越,你要快。常委会明天上午要研究你的问题。如果到时候你还拿不出有力的反证,可能就……”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确。
中午十二点半,苏清越走出纪委大楼。
阳光刺眼,她抬手遮挡。就在她准备过马路时,一辆电动车突然从侧面冲过来!
苏清越本能地向后躲闪,电动车擦着她的身体驶过,骑手回头看了她一眼——是个戴头盔的年轻人,看不清脸。
电动车没有停留,加速离开。
苏清越站在原地,心跳如鼓。她看着电动车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周围——行人匆匆,车辆往来,一切如常。
但刚才那一瞬间,她能感觉到,那不是意外。
是警告。
手机响起,是周维。
“清越,我下高速了。你在哪儿?”
“我在纪委门口。”
“站着别动,我十分钟后到。”
苏清越握着手机,站在人行道上。风吹过她的头发,吹动她单薄的外套。
她抬起头,看向纪委大楼的某一扇窗户。
不知道那扇窗后,是谁在看着她。
但她知道,这场战斗,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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