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的棉纺厂老厂区,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晨雾里。
苏清越把车停在两百米外的路边,徒步走进这片废弃多年的区域。残破的围墙、长满杂草的道路、倒塌的厂房骨架——这里像一座工业时代的坟墓,在城市的扩张中等待着被彻底抹去。
但她知道,宏达地产的开发计划已经公示。推土机随时可能进场。
她必须赶在那之前找到东西。
刘玉芬的女儿张秀英昨晚在电话里说得很含糊:“我妈以前在细纱车间做挡车工,三班倒。她说最喜欢上夜班,安静,没人打扰。后来厂子倒了,她偶尔还会回来,说想看看自己工作过的地方。”
细纱车间在哪儿?
苏清越打开手机电筒,沿着主路往里走。路两旁的梧桐树已经长得遮天蔽日,树根把水泥路面拱得支离破碎。晨雾在光束中翻滚,像有生命般缠绕着她的脚步。
左臂的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医生说这是神经损伤的后遗症,阴雨天和疲劳时会加剧。她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继续往前。
转过一个弯,眼前出现一排红砖厂房。墙上的标语还依稀可辨:“大干一百天,生产创高产”“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字体斑驳,但当年的热血仿佛还凝固在砖缝里。
她找到了“细纱车间”的牌子——铁皮已经锈蚀,歪斜地挂在门框上。
门是虚掩的。苏清越推开门,手电筒的光束切开黑暗。巨大的车间空旷得吓人,一排排纺纱机的骨架还立在那里,像史前巨兽的化石。地上散落着纱锭、铁件、还有不知道什么人留下的啤酒瓶。
她开始寻找。车间的角落、机台下面、更衣室的柜子……但什么都没有。月饼铁盒不大,可能藏在任何地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天色渐渐发白。晨雾开始散去,远处的城市轮廓浮现出来。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手电筒的光扫过墙角的一个配电箱——那种老式的铁皮箱子,离地一米五左右,表面锈迹斑斑。
但箱门把手上,没有锈。
苏清越走近。箱子表面全是锈,唯独那把黄铜把手,被人摩挲得发亮。最近有人开过这个箱子。
她掏出手套戴上,小心地拉开箱门。里面没有电线和开关,只有厚厚的灰尘。
还有,一个红色的月饼铁盒。
盒子很旧,铁皮上的嫦娥奔月图案已经褪色,边角有锈迹。苏清越的心跳加快了。她轻轻取出盒子,很沉,里面有东西。
打开盒盖。
最上面是一沓发黄的信纸,用橡皮筋捆着。下面是几本巴掌大小的笔记本,还有几张照片。最底下,压着一个牛皮纸信封,封口处用蜡封着。
苏清越拿起最上面的信纸。是刘玉芬的笔迹,工整得不像只读过小学的老人:
“2007年3月15日,今天又去区里上访。王主任说材料丢了,让我重新交。我知道他没丢,就是不想管……”
“2008年9月7日,李科长答应帮我查,但让我‘表示表示’。我没钱,只能给他买了两条烟。他说不够……”
“2009年11月23日,听说赵立民要升官了。他拆了我们厂宿舍,盖了商品房,自己赚得盆满钵满。我们这些老工人,连安置房都没拿到……”
一页页翻下去,是老人十年的维权记录。每一次上访,每一次被推诿,每一次微薄的希望和更深的绝望。
但翻到最后一页时,苏清越的手停住了。
那不是日记,是一份名单。
标题写着:“收过钱的人”。
下面列了七八个名字,后面跟着时间、金额、事由。金额都不大,三五百,一千两千,最多的一次五千。事由栏写着“帮忙递材料”“请领导吃饭”“疏通关系”。
这些名字里,有苏清越熟悉的——街道办的王强就在其中,后面写着“2015年3月,500元,说帮我催安置房”。
但真正让她呼吸停滞的,是名单最后那个人名。
宋建国。2010年5月,2000元,说能让我老伴的工伤认定通过。
时间:2010年5月。
正是宋建国在案管室主任任上,处理王建国“情节轻微”案子的那个月。
苏清越继续翻。盒子里那些小笔记本,是更详细的记录。刘玉芬用她有限的识字能力,记下了每一次送钱的细节:时间、地点、对方说了什么、收了钱后的承诺。
关于宋建国的那一页,字迹格外用力:
“2010年5月10日,下午三点,区信访局旁边的茶馆。宋主任说,我老伴的工伤认定材料不全,他认识人,可以帮忙。我给了他两千块,那是我攒了半年的药费。他说一周内给我消息。”
“2010年5月20日,没消息。我去问,宋主任说还在办。”
“2010年6月15日,老伴走了。工伤认定还是没下来。我去找宋主任,他说钱已经打点了,事情没办成,钱不退。”
“骗子。都是骗子。”
最后四个字,写得又深又重,几乎划破纸页。
苏清越闭上眼睛。她能想象那个场景——一个失去丈夫的老妇人,拿着攒了半年的药费,以为能换来一点公道。结果钱没了,人也没了,只剩下绝望。
而宋建国,用这两千块干了什么?是装进了自己口袋,还是真的去“打点”了?如果是打点,打点给了谁?
她拿起那个牛皮纸信封。蜡封已经脆化,轻轻一碰就碎了。里面是几张照片和一份文件。
照片是老式胶卷冲洗的,有些模糊。第一张:棉纺厂大门,一群人拉着横幅“还我宿舍”。第二张:拆迁现场,推土机和人对峙。第三张……
苏清越的手抖了一下。
第三张照片上,是赵立民——当时的云湖区委书记,后来因云湖案被判刑。他站在一辆黑色轿车旁,正和一个人握手。那个人背对镜头,但苏清越认得那个背影。
宋建国。
照片背面用圆珠笔写着:“2010年4月28日,赵书记来视察拆迁进度。宋主任作陪。”
时间又对上了。2010年4月,正是王建国案被“情节轻微”处理的前夕。而赵立民,是王建国的“保护伞”之一。
最后那份文件,是一份复印的“工伤认定申请表”。申请人刘玉芬的老伴,申请事由“长期接触棉尘导致尘肺病”。申请表上,审批意见栏空着,但角落里有一个铅笔写的签名缩写:S.G。
宋建国的拼音缩写。
以及,一个电话号码。
苏清越立刻拿出手机,拍下所有材料。然后把东西原样放回铁盒,准备离开。
就在她关上配电箱门的瞬间,车间外传来了脚步声。
很轻,但不止一个人。
苏清越迅速关掉手电筒,躲到一台纺纱机后面。晨光从破窗户照进来,勉强能看清车间的轮廓。
两个男人走进来。都穿着深色夹克,戴着帽子,看不清脸。
“确定在这里?”一个低声问。
“张秀英说的,她妈常来这儿。”另一个说,“分头找。”
两人开始在车间里搜索。苏清越屏住呼吸,慢慢往后退。她的左臂又开始抽痛,她咬紧牙关。
其中一个人走到了配电箱附近。他拉开门,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盒子不见了。”他的声音沉下来。
“有人先来了。”
两人同时停下动作,警惕地环顾四周。苏清越能看见他们腰间鼓起的形状——枪。
她的手摸向口袋,里面只有手机和车钥匙。没有武器,连防身的东西都没有。
“找。”第一个人说,“肯定还在附近。”
他们开始更仔细地搜查。苏清越计算着距离——离门口大约二十米,中间没有遮挡。如果冲出去,她跑不过子弹。
但留在原地,迟早会被发现。
她想起手机。悄悄拿出来,调到静音,给周维发了条定位信息,加上两个字:“危,报警。”
刚发送成功,一只手突然从背后捂住了她的嘴!
苏清越本能地挣扎,但那只手很有力。另一个男人出现在她面前,眼神冰冷。
“苏委员,真巧。”捂着嘴的男人在她耳边说,“把东西交出来,我们让你走。”
苏清越停止挣扎。她需要时间。
男人松开手,但枪口抵住了她的腰。
“什么东西?”她问,声音尽量平静。
“刘玉芬的铁盒。”面前的男人伸出手,“别装傻,我们知道你拿到了。”
“你们是谁的人?”
“这你不用管。”男人不耐烦了,“盒子。”
苏清越慢慢从外套内袋里拿出铁盒。但她没有递过去,而是说:“这里面有宋建国的受贿记录。你们要这个干什么?帮他销毁证据?”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这个反应让苏清越确认了——他们是宋建国的人,或者说,是宋建国背后那个利益集团的人。
“你很聪明。”捂她嘴的男人说,“但聪明人通常死得早。”
他伸手来拿盒子。就在这一瞬间,苏清越猛地将盒子往旁边一扔!
铁盒在空中划出弧线,砸在一台纺纱机上,发出哐当巨响。两个男人的注意力被吸引的刹那,苏清越转身就跑!
“站住!”
枪响了。不是对着她,是警告性的朝天开枪。子弹打在厂房屋顶的铁架上,溅起火星。
苏清越不顾一切地冲向门口。左臂的伤口撕裂般疼痛,但她不能停。
身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
冲出车间,晨雾已经散尽。她朝着停车的方向狂奔,但距离太远了。两个男人很快追了上来。
“再跑就开枪了!”身后传来怒吼。
苏清越冲进一排废弃的平房区。这里是当年的职工宿舍,门窗都已经没了,只剩下空壳。她躲进一间屋子,背靠着墙大口喘息。
脚步声在逼近。
“分头找。”一个声音说。
苏清越摸出手机。周维还没有回复。她拨通110,压低声音:“棉纺厂老厂区,有人持枪……”
话没说完,一个影子出现在门口。
她立刻挂断,把手机塞进砖缝里。然后站起身,面对着门口的男人。
“跑啊,怎么不跑了?”男人举着枪走进来。
苏清越看着他:“宋建国给了你们多少钱?”
“足够买你的命。”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苏清越向前走了一步,“杀了我,你们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揪出来。”
男人迟疑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远处传来了警笛声!
由远及近,很快。
两个男人脸色变了。“撤!”其中一个喊。
但他们没有立刻离开。捂着嘴的那个男人盯着苏清越:“盒子在哪?”
“已经不在我身上了。”苏清越说,“警察马上到,你们现在跑还来得及。”
男人咒骂一声,转身冲出去。两人迅速消失在废墟中。
苏清越靠在墙上,腿一软,滑坐到地上。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全身都在颤抖。
警笛声越来越近。
上午八点,市公安局。
苏清越坐在询问室里,面前放着一杯热水。她的外套在刚才的奔跑中刮破了,左臂的绷带渗出血迹。
刑警队长陈猛坐在对面,眉头紧锁:“苏委员,你说的这两个人,有什么特征?”
“中等身材,都戴帽子,说话带本地口音。”苏清越回忆,“一个左手背上有道疤,另一个……右耳缺了一小块,可能是旧伤。”
陈猛记录下来:“刘玉芬的铁盒,你带回来了吗?”
苏清越从包里拿出铁盒:“在这里。但我拍下了所有内容,原件可以作为证据。”
陈猛打开盒子,粗略翻看,脸色越来越凝重:“宋建国……这个案子可能比我们想的大。”
“他们今天来抢盒子,说明宋建国背后的人急了。”苏清越说,“陈队,我建议立刻对宋建国采取控制措施,同时搜查他的住所和办公室。刘玉芬的记录里提到的那两千块,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但宋建国已经退休多年,而且……”陈猛顿了顿,“他女婿在省政法委。动他,需要走程序。”
“那就走程序。”苏清越站起来,“我以市纪委监委委员的身份,正式提请对宋建国涉嫌受贿问题立案调查。刘玉芬的日记和记录,作为初步证据。”
陈猛也站起来:“苏委员,你现在在休假,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你刚才差点被枪杀。”陈猛看着她,“这不是普通的腐败案,这是要灭口。我建议你暂时接受保护,不要再单独行动。”
苏清越沉默。她知道陈猛说得对。但时间不等人——那些人今天没得手,一定会再想办法。如果宋建国跑了,或者证据被销毁,刘玉芬十年的坚持就白费了。
“陈队,给我二十四小时。”她说,“二十四小时内,如果省里没有批准对宋建国采取措施,我就自己想办法。”
“你想干什么?”
“去省里。”苏清越拿起铁盒,“直接找省纪委李书记。这个案子,必须动起来。”
上午十点,苏清越回到家。
周维已经等在门口,看到她手臂上的血迹,脸色瞬间白了。
“我没事,皮外伤。”苏清越抢在他开口前说,“安安呢?”
“妈带去医院做心理康复了。”周维扶她进屋,“清越,警察给我打电话了。持枪追击——这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苏清越在沙发上坐下,“周维,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你说。”
“查一下宋建国退休这几年的行踪。”苏清越说,“特别是他的出入境记录、银行流水、还有他子女的资产情况。刘玉芬那两千块可能只是小钱,他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问题。”
周维看着她:“你现在应该休息。”
“我休息不了。”苏清越闭上眼睛,“周维,刘玉芬老人攒了半年的药费,两千块,对那些人来说可能就是一顿饭钱。但她以为那能换来公道。结果钱没了,老伴没了,她自己最后也……”
她说不下去了。
周维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好,我帮你查。但你答应我,今天哪儿也别去,就在家休息。明天我陪你去省里。”
苏清越点头。
下午两点,周维带着笔记本电脑回来了。
“查到了。”他神色严肃,“宋建国退休后,以‘顾问’名义在五家企业挂职,每年‘顾问费’总计六十万左右。他儿子在加拿大读书,女儿在美国定居。去年,他在海南买了一套别墅,全款八百万。”
“资金来源?”
“通过他女婿的公司走账,表面是‘投资分红’。”周维调出银行流水,“但更奇怪的是这个——”
屏幕上显示一份股权结构图:“宋建国通过一个离岸公司,持有东州宏达地产0.5%的股份。按照宏达的市值,这部分股份价值大约三千万。”
宏达地产。王建国。又绕回来了。
“而且,”周维继续说,“宏达地产在缅甸的那个合资公司,宋建国也是隐名股东。那家公司的主要业务之一,就是赌场和地下钱庄。”
苏清越明白了。宋建国不仅在国内收钱,还通过境外渠道洗钱。刘玉芬的两千块,可能连零头都算不上。
“还有这个。”周维打开另一个文件,“我调取了今天上午老厂区周边的监控。虽然那两个人避开了主要路口,但有一处私人监控拍到了他们的车。”
画面很模糊,但能看清车牌。
“车是套牌。”周维说,“但我让交警的朋友查了车型和特征,这辆车最近三个月,经常出现在一个地方——”
他切换画面:“省政法委宿舍区。”
苏清越的心沉下去。宋建国的女婿,就在省政法委工作。
“所以今天的事,可能不是宋建国直接指使的。”她轻声说,“是他女婿,或者……他女婿背后的人。”
“对。”周维合上电脑,“清越,这个案子已经超出东州的范畴了。你需要省纪委,甚至中纪委介入。”
“我知道。”苏清越站起来,“明天一早,我就去省里。”
傍晚,苏清越去医院看父亲。
周怀远还躺在IcU里,但脸色比之前好了一些。护士说,他今天上午手指动了很久,像是想抓住什么。
苏清越隔着玻璃看着父亲。这个曾经如山一样的男人,现在脆弱地躺在那里。她想起很多年前,父亲教她写第一个“正”字:“清越,这个字很简单,横平竖直。但做起来很难。因为你要对得起自己的心。”
她把手放在玻璃上,轻声说:“爸,我找到线索了。这次,我一定会查到底。”
玻璃那头,周怀远的手指,又动了一下。
晚上八点,家里接到一个快递。
这次不是威胁,而是一份匿名寄来的材料。里面是宋建国女婿——省政法委处长张某——的银行流水复印件,还有他与宏达地产高层的通话记录。
附着一张字条:“苏委员,小心。他们已经开始清除痕迹了。”
苏清越看着那些材料,知道这是另一条线上的“内鬼”在递刀。
战争已经打响。
她走进书房,开始整理所有证据:刘玉芬的铁盒内容、老厂区的遭遇、宋建国的资产情况、匿名寄来的材料……
这些碎片拼在一起,指向一张跨越十年、横跨境内外的腐败网络。
而她要做的,就是撕开这张网。
窗外夜色渐深。
明天,将是新战役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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