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纪委的会议室里,空气像凝固的铅。椭圆形长桌旁坐着九个人——除了李文涛和苏清越,还有省监委分管案件的三位副主任、省公安厅常务副厅长、省检察院副检察长,以及两位从北京来的同志:中纪委某室副主任和最高检的督导专员。
这是苏清越术后第一次离开医院。她穿着深灰色西装套裙,左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党徽,脸色依然苍白,但坐姿笔直。周维本想陪同,被她拒绝了——“这是工作,不是探病。”
会议桌中央摊着三份文件:孙志案的审讯记录、银行流水、以及宏达地产近三年的资金流向图。所有的箭头,最终都指向同一个名字——省政协副主席王某。
“材料大家都看过了。”李文涛主持会议,声音低沉,“现在的情况是:第一,谋杀苏清越同志的嫌疑人孙志,供述受王某司机指使;第二,资金流向显示,宏达地产近三年来向王某亲属控制的境外公司转移资产超两亿;第三,十年前棉纺厂改制案中,王某时任省国资委副主任,是最终审批人。”
中纪委的赵主任推了推眼镜:“证据链完整吗?”
“孙志的供述有录音,银行流水可追溯,棉纺厂案的会议记录上有王某签字。”李文涛顿了顿,“但直接证据还缺一环——王某本人收受贿赂的供述或录音。”
“那就补上这一环。”最高检的王专员说,“按程序,对省管干部的立案调查需要省委常委会批准。但现在涉及谋杀未遂,情况特殊,我们建议……”
他看了眼赵主任,后者点头:“我们建议,由中纪委牵头,省纪委配合,立即对王某采取‘走读式谈话’。清越同志参与。”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苏清越。
她胸口的手术刀口在隐隐作痛,但声音平稳:“我申请参与谈话。这个案子我从头跟到尾,最了解情况。”
“你的身体……”省监委的张副主任皱眉。
“我可以在谈话室外指导,或者通过视频参与。”苏清越说,“重要的是,王某必须尽快控制。他一旦察觉,可能外逃。”
李文涛与赵主任低声交换意见,最终点头:“好。清越同志以专案组顾问身份参与,但不直接接触。谈话地点设在省廉政教育基地,医疗团队随时待命。”
会议结束,人群散去。赵主任特意留下苏清越:“小苏同志,你的情况我听说了。很了不起。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次谈话,你只动脑,不动气。”
“谢谢赵主任关心。”苏清越顿了顿,“王某在省里经营多年,关系盘根错节。我建议谈话开始的同时,对他所有直系亲属的出入境进行限制,资产全面冻结。”
“已经在安排了。”赵主任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小苏,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一个在职省级领导,被中纪委直接谈话——这是我省近十年来第一次。一旦启动,就没有回头路了。”
“我知道。”苏清越轻声说,“但那些下岗工人等了十年,刘玉芬等到死,宋建国逃到缅甸差点没命……这条路,总要有人走到底。”
赵主任点点头,没再说话。
下午三点,省廉政教育基地3号楼。
这是一栋不起眼的五层建筑,外墙是普通的米黄色涂料,没有挂牌,但门口有武警站岗。苏清越在二楼的监控室里,面前是九个屏幕,分别显示着谈话室的不同角度。
谈话室很简单:一张桌子,三把椅子。王某已经坐在客位上,穿着普通的夹克衫,没打领带。他六十二岁,头发花白但梳得整齐,脸上是惯常的和蔼表情——这副面孔经常出现在本地新闻里,视察、开会、慰问群众。
但此刻,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在微微颤抖。
主谈的是中纪委的赵主任和省监委的张副主任。两人走进谈话室,在王某对面坐下。
“王副主席,今天请你来,主要是了解一些情况。”赵主任开门见山,“希望你如实说明。”
王某点点头,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是个标准的防御姿势:“我一定配合组织调查。”
“第一个问题,你认识孙志吗?”
王某的表情毫无变化:“孙志?不认识。”
“那他为什么指认受你司机指使,谋杀苏清越同志?”
“这不可能。”王某摇头,“我的司机小李跟我十年了,为人本分。一定是有人诬陷。”
监控室里,苏清越盯着屏幕。王某的表现太镇定了——要么他真不知情,要么心理素质极强。
张副主任递过去一张照片:“这是你的司机李建军,三天前在澳门赌场的监控截图。他一个月的工资八千,哪来的钱去澳门赌博?还输了三十万?”
王某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很快恢复:“这个……我不清楚。干部家属的私人生活,我不过问。”
“那这个呢?”赵主任推过去一份银行流水,“李建军的妻子账户,去年收到宏达地产转账五十万,备注‘咨询费’。一个司机家属,提供什么咨询能值五十万?”
王某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这……我需要核实。”
“不用核实了。”赵主任又推过去一份文件,“李建军已经交代了。五十万是他替你收的,钱最终转到了你儿子在加拿大的账户上。”
空气凝固了。
王某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盯着那份文件,嘴唇哆嗦着:“这……这是诬陷!我儿子在国外读书,我从没给过他这么多钱!”
“那这三百万呢?”张副主任又递过去一份流水,“你女儿在美国买房的首付,也是宏达地产支付的。巧合吗?”
王某的额头开始冒汗。他的手在桌子底下攥紧了,但声音还在强撑:“这些……这些我都不知道。可能是孩子们自己……”
“王副主席。”赵主任打断他,“我们今天坐在这里,不是来听你编故事的。你司机指认你指使他谋杀纪检干部,你子女收受宏达地产巨额贿赂,你自己在棉纺厂改制中滥用职权造成国有资产流失——这些事,你认,还是不认?”
沉默。
长久的沉默。
监控室里,苏清越感到胸口发闷。她拿起随身带的氧气瓶,深吸了几口。旁边的医生紧张地看着她:“苏委员,要不要休息?”
“不用。”她摆手,眼睛盯着屏幕。
谈话室里,王某终于抬起头。刚才的和蔼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绝望和狠戾的神色。
“我要见省委刘书记。”他说。
“谈话结束前,你不能见任何人。”赵主任平静地说,“王副主席,你是老党员了,应该知道规矩。主动交代,可以从宽。”
王某突然笑了,笑声很冷:“从宽?赵主任,我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不是吓大的。你们有证据,就移送司法。没有,就放我走。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指控……”他顿了顿,“我什么都不知道。”
谈话陷入僵局。
苏清越在监控室里快速思考。王某这种老油条,常规的谈话策略很难突破。他咬死不认,是在赌——赌证据不足,赌上面有人保他。
她拿起内线电话:“赵主任,可以问问他十年前棉纺厂改制的事。问细一点。”
赵主任会意,重新开口:“好,我们换个话题。2009年11月5日,省国资委会议室,棉纺厂改制专题会。你在会上说了什么,还记得吗?”
王某的眼神闪烁:“那么久的事,记不清了。”
“那我提醒你。”张副主任翻开会议记录,“你在会上说:‘改制要推进,但要注意方法。周怀远同志太较真,会影响稳定。’会后,周怀远同志被调离专案组。这是你的建议吧?”
“这是组织决定,我只是提建议。”
“建议?”赵主任冷笑,“周怀远调走后,棉纺厂改制方案迅速通过,评估价压低四千万。这四千万,最后进了谁的口袋?”
王某不说话了。
“还有刘玉芬。”赵主任继续说,“那个为了工伤认定奔波三年的老工人。她老伴的认定材料,是你卡住的吧?就因为周怀远查棉纺厂案,你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胡说八道!”王某猛地站起来,“你们这是污蔑!我要找律师!”
“坐下。”赵主任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王副主席,你以为我们只有这些?你女婿在香港的公司,你小舅子在海南的别墅,你本人在瑞士银行的账户——要我一桩一桩说给你听吗?”
王某重新坐下,脸色煞白。汗水从鬓角流下来,浸湿了衣领。
监控室里,苏清越的心跳在加速。她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果然,王某在长久的沉默后,突然说:“我要见苏清越。”
所有人一愣。
“我要和她谈。”王某重复,“有些事,我只跟她说。”
赵主任看向监控镜头。苏清越在耳机里说:“可以,但我需要医疗人员陪同。”
五分钟后,苏清越走进谈话室。
她走得很慢,胸口的伤让她无法快步行走。但每一步都很稳。她在赵主任身边坐下,面对着王某。
“王副主席,我来了。”
王某盯着她,眼神复杂:“你比你爸还狠。”
“谢谢夸奖。”苏清越平静地说,“你要跟我说什么?”
“我要做个交易。”王某压低声音,“我交代我知道的所有事——棉纺厂改制、宏达地产、还有……省里其他人的问题。但你要保证我子女安全,不追究他们。”
“法律面前,没有交易。”苏清越摇头,“但如果你配合,组织上会考虑酌情处理。这是我能承诺的极限。”
王某盯着她看了很久,突然笑了:“苏清越,你知道你在查的这张网有多大吗?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倒了,会有一串人跟着倒。你确定你能扛得住?”
“扛不扛得住,是我的事。”苏清越迎着他的目光,“你只需要决定,说,还是不说。”
王某又沉默。这次更久。
谈话室里的时钟滴答作响,每一秒都像在敲打人的神经。
终于,王某开口了,声音嘶哑:“给我纸笔。”
赵主任递过去。王某开始写,写得很慢,很用力。第一行是三个字:“我交代。”
然后是第二行:“2009年,棉纺厂改制,我收受王建国贿赂三百万元……”
他一笔一画地写,写了整整三页纸。时间、地点、金额、经手人,清清楚楚。
写完后,他签上名字,按上手印。
“就这些?”赵主任问。
“就这些。”王某靠在椅子上,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其他的,你们自己查吧。我累了。”
谈话结束。王某被带往留置房间。
苏清越站起来,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她扶住桌子,眼前发黑。
“清越!”赵主任扶住她。
医疗团队冲进来,测血压、量心率、吸氧。血压90\/60,心率130。
“马上回医院。”医生说。
但苏清越摆摆手:“等等……材料……材料要立刻归档……”
话音未落,她眼前一黑,软倒下去。
再醒来时,是在医院IcU。
呼吸机的声音在耳边规律作响,胸口像压着巨石。苏清越想动,但浑身无力。
“别动。”周维的声音传来,“你在IcU,刚抢救过来。心脏骤停三十秒。”
她艰难地转头。周维坐在床边,眼睛通红,胡子拉碴。
“材料……”她发出气声。
“材料已经安全归档了。”周维握住她的手,“王某的交代材料涉及十七名在职干部,其中厅级五人。中纪委已经成立专案组,一查到底。”
苏清越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
十年了。父亲背负的污名,那些工人的血泪,刘玉芬老人的绝望……终于,到了清算的时候。
“爸……”她轻声说。
“爸今天能说话了。”周维的声音哽咽,“虽然只能说几个字,但医生说恢复得很快。他知道你的事,一直说‘好、好’。”
苏清越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李文涛和赵主任走进来。看到苏清越醒了,两人都松了口气。
“小苏,你立了大功。”赵主任说,“王某的交代,为我们撕开了一张大网。中央领导做了批示,要求彻查到底,绝不姑息。”
苏清越想说话,但呼吸机让她发不出声音。
李文涛走上前:“清越,你现在的任务是养病。案子有我们,有专案组,有中纪委。你要相信组织。”
她点点头。
两人离开后,周维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安安今天画了一幅画,让我带给你。”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画纸。打开,上面是蜡笔画:一个穿裙子的小人(安安)拉着一个穿西装的小人(苏清越),背景是太阳和花。下面用拼音写着:“妈妈是英雄。”
苏清越看着那幅画,眼泪模糊了视线。
监护仪的曲线在屏幕上跳动,稳定了许多。
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一下,顽强地跳动。
像那些等了十年的人,终于等到了黎明。
像她自己,终于看到了曙光。
窗外的天色暗了,但很快,又会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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