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会议室，在红木长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坐了九个人——省纪委全体常委。空气中有淡淡的茶香，但气氛比茶叶更沉。
苏清越坐在会议桌左侧第三位，面前摊开着一份厚厚的文件。她今天穿了深灰色西装套装，内搭淡蓝色衬衫，领口别着一枚银色党徽。脸色还有些苍白，但化了淡妆，看起来精神尚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每次深呼吸时胸口那道伤口还会隐隐作痛。
“同志们，现在开会。”主持会议的是省纪委书记吴正平，一位五十八岁的老纪检，头发花白但眼神锐利如鹰，“今天主要讨论两个议题：一是‘10·15’专案后续处置工作，二是全省政法系统专项教育整顿工作。”
他顿了顿，看向苏清越：“清越同志刚从医院回来，身体还在恢复期，但坚持参加今天的会议。我们先听听她对专案后续工作的建议。”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过来。
苏清越打开面前的文件夹，声音平静清晰：“‘10·15’专案已基本告一段落。目前共立案审查调查八十七人，其中厅级干部五人，处级三十四人，科级四十八人。冻结涉案资金十五亿三千万元，查封房产五十三处，扣押车辆七十一辆。”
她翻过一页：“但这不是终点。根据在押人员李正明、王建军等人的供述，以及我们掌握的其他线索，这个腐败网络可能涉及更高级别的人员。”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大家都知道那个“保护伞名单”的存在，但谁都不愿意第一个捅破这层窗户纸。
“清越同志有什么具体建议？”吴正平问。
“我建议成立‘10·15’专案二阶段工作组。”苏清越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座常委，“重点追查三方面：第一，名单上七名疑似保护伞人员的深入调查；第二，跨境洗钱和境外资产的追缴；第三，被这个腐败网络影响的冤错案件平反工作。”
一位分管案件的副书记开口：“清越同志，这七个人的级别……都很高。贸然启动调查，万一证据不足，会很被动。”
“所以需要更审慎、更专业的调查。”苏清越早有准备，“我建议，对其中四人启动初步核查——这四人都有相对明确的线索和旁证。另外三人，可以先做外围摸底，不启动正式程序。”
“谁来做这个工作？”另一位常委问，“专案组的主要力量都已经投入一线办案，现在人手非常紧张。”
“这正是我想说的第二个建议。”苏清越翻开另一份文件，“我申请辞去‘10·15’专案组常务副组长的职务。”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吴正平眉头微皱：“清越同志，这是为什么？你是这个专案的核心负责人，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情况。”
“正因为我太深入，反而可能影响后续调查的客观性。”苏清越的声音很诚恳，“而且我的身体状况，暂时无法承担高强度的一线办案工作。但我希望能牵头负责第三项工作——冤错案件平反。”
她看向众人：“八十七个腐败分子落网是成绩，但更重要的是，要让那些被他们枉法裁判的当事人重见天日。这不仅仅是翻案，更是修复司法公信力，挽回老百姓对法治的信任。”
会议室里沉默了几分钟。
吴正平环视一圈，缓缓开口：“清越同志的建议，大家怎么看？”
“我同意。”分管干部监督的副书记最先表态，“清越同志确实需要休养一段时间，但她提出的冤错案件平反工作，非常重要。这项工作政治性、政策性、法律性都很强，需要既有办案经验，又懂司法业务，还要有高度责任心的同志牵头。”
“我也同意。”另一位常委补充，“而且这项工作相对一线办案，工作强度会小一些，适合清越同志目前的身体状况。”
陆续有人表态支持。
吴正平最后看向苏清越：“清越同志，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就这么定。你牵头成立冤错案件甄别平反工作组，抽调法院、检察院、公安、司法行政系统的业务骨干参加。给你三个月时间，拿出第一批案件的甄别意见。”
“是。”
“至于‘10·15’专案二阶段工作，”吴正平转向其他人，“由我直接负责，案件审理室和干部监督室具体承办。清越同志虽然不在一线，但重要情况要及时向她通报。”
会议继续进行，讨论政法系统专项教育整顿的方案。苏清越认真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要点。
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几乎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白的天空。深秋的风已经有了初冬的寒意。
时间：下午2:30
地点：省纪委“冤错案件甄别平反工作组”临时办公室
办公室是临时腾出来的，在纪委大楼的七楼，原来是档案室的备用房间。此刻房间里堆满了纸箱，二十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忙碌地整理材料。
苏清越站在办公室中央，看着墙上挂着的全省地图。地图上用红色图钉标注了三十九个点位——都是已经确认可能存在冤错的案件发生地。
“苏书记，这是第一批需要甄别的案件清单。”工作组副组长、省高院审监庭的副庭长老陈递过来一份文件，“总共十七件，时间跨度从五年前到三个月前。涉及刑事、民事、行政各个领域。”
苏清越接过清单，快速浏览。每一个案件编号后面，都跟着一个简单的案情摘要：
“L-2018-047：东州市张某故意伤害案，一审判八年，二审改判缓刑。举报人称二审法官收受对方当事人贿赂……”
“L-2019-112：江城李某贪污案，涉案金额八十万，一审判十年。当事人申诉称关键证据系伪造，证人被迫作伪证……”
“L-2021-033：滨海市王某土地承包合同纠纷，一审胜诉，二审败诉。当事人反映二审审判长与对方代理律师存在不正当往来……”
每一个编号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人生。
“工作量很大。”苏清越合上清单，“我们怎么分工？”
“我们初步分了三个小组。”老陈介绍道，“第一组负责刑事案件的甄别，第二组负责民商事案件，第三组负责行政案件。每个组都由纪检监察干部和司法业务骨干混合组成，互相监督，互相学习。”
“很好。”苏清越点头，“但有一点要明确：我们的工作不是代替司法机关再审，而是通过纪检监察的手段，查明审判过程中是否存在司法腐败、枉法裁判的问题。如果发现问题，就移送司法机关启动再审程序；如果没问题，也要还办案人员清白。”
“明白。”老陈顿了顿，有些犹豫地说，“苏书记，有个情况需要向您汇报。”
“你说。”
“我们在整理材料时发现，这十七个案件中，有九件的二审审判长或再审主审法官……都是刘明辉。”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苏清越的脸色没有变化，但眼神冷了下来：“证据充分吗？”
“充分。裁判文书网上都能查到。”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萧瑟的街景。刘明辉已经被抓，他经手的案件自然要全部过筛。但这意味着，工作量可能比预想的要大得多。
“老陈，”她转过身，“你统计一下，刘明辉任职期间，总共主审了多少件案件？”
“初步统计，从2016年至今，他作为审判长或主审法官审理的案件，刑事一百二十一件，民事八十七件，行政三十三件。”
两百四十一件。如果其中一半有问题……
“重点筛查他审理的职务犯罪案件和重大民商事案件。”苏清越做出决定，“特别是那些一审二审结果差异巨大、或者当事人反复申诉的案件。调取全部卷宗，包括庭审录音录像。”
“需要协调省高院吗？”
“需要，但要注意方式方法。”苏清越思考着，“以‘案件质量评查’的名义进行，不要打草惊蛇。尤其是对那些可能涉及其他法官的案件，要格外谨慎。”
“是。”
老陈离开后，苏清越坐回办公桌前。桌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她和周维、安安的合影。照片是去年拍的，在公园里，秋日暖阳下，三个人笑得灿烂。
她拿起相框，轻轻擦拭玻璃表面。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周维发来的消息：“妈做了你爱吃的红烧排骨，晚上回家吃饭吗？”
她看了眼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又看了眼窗外渐暗的天色，回复道：“回，但可能会晚。你们先吃，不用等我。”
放下手机，她打开电脑，开始看第一份案件材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办公室里的人陆续下班，灯一盏盏熄灭。最后只剩下苏清越这一间还亮着。
晚上八点，她看完第三个案件的卷宗。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她从抽屉里拿出止痛药，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不能依赖药物。她得学着适应这种疼痛。
正要继续工作，办公室门被推开了。周维提着保温饭盒走进来。
“就知道你还没吃饭。”他把饭盒放在桌上，“妈特意给你留的，还热着。”
苏清越心头一暖：“你怎么来了？安安呢？”
“妈哄睡了。”周维在她对面坐下，打开饭盒，排骨的香气飘出来，“我调岗的事办妥了。从明天起，调到政策研究室，主要负责理论研究，不用再跑一线。”
苏清越抬起头：“你……真的愿意？”
“有什么不愿意的。”周维递给她筷子，“你说得对，总要有人站在一线，但也总要有人在后方。我做好后方工作，支持你在一线冲锋，这也是一种配合。”
苏清越接过筷子，眼眶有些发热：“谢谢你，周维。”
“夫妻之间，说什么谢。”周维看着她苍白的脸，“但你要答应我，每天按时吃饭，按时休息。再重要的案子，也不能把命搭进去。”
“我答应。”
两人安静地吃着饭。排骨炖得很烂，入口即化，是李淑芬的拿手菜。
“对了，”周维突然想起什么，“我今天听说一件事。省高院那边……好像有些动静。”
“什么动静？”
“刘明辉被抓后，他那个刑二庭副庭长的位置空出来了。据说好几个人在活动，争得很厉害。”周维压低声音，“其中一个人，你可能要注意一下。”
“谁？”
“秦伟。省高院刑一庭的庭长，也是下一任副院长最热门的人选之一。”周维神色严肃，“有消息说，他跟刘明辉关系很密切，两人经常一起吃饭、打球。而且……他弟弟在龙腾集团下属的一个公司当副总。”
苏清越放下筷子：“消息可靠吗？”
“还在核实。但无风不起浪。”
她沉思片刻：“我知道了。谢谢你提醒。”
吃过饭，周维收拾饭盒准备离开。走到门口，他回头说：“清越，别熬太晚。妈说了，十点前必须回家。”
“好。”
门关上后，苏清越没有继续看卷宗。她打开电脑，进入内部系统，查询秦伟的个人信息。
秦伟，49岁，省高院刑一庭庭长，一级高级法官。法学博士，曾在全国性法学期刊发表论文十余篇，还担任省内多所高校的兼职教授。履历光鲜，业务能力评价也很高。
她继续往下翻。社会关系一栏显示，秦伟的弟弟秦杰，确实是龙腾集团旗下“龙腾建设有限公司”的副总经理。但备注里写着：“经核查，秦杰于2018年入职龙腾建设，岗位正常招聘程序，未发现违规。”
看起来一切正常。但苏清越的职业敏感告诉她，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
她调出刘明辉的通讯记录。在最近三个月的通话记录里，秦伟的名字出现了十七次，平均每周至少通话一次。通话时间多在晚上或周末，时长从几分钟到半小时不等。
同事之间正常交往，这个频率似乎有些高。
苏清越拿起笔，在本子上记下几个要点：
1. 秦伟与刘明辉的密切关系；
2. 秦伟弟弟在龙腾集团的任职；
3. 秦伟竞争刑二庭副庭长位置；
4. 需要进一步核查两人是否存在利益输送。
写完这些，她看了看时间：9点40分。
该回家了。
收拾好东西，关灯锁门。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回荡。电梯下行时，她看着镜面墙壁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但眼神依然锐利。
走出大楼，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她裹紧外套，走向停在路边的车。
司机小张已经等在车里。看到她出来，赶紧下车开门：“苏书记，回家吗？”
“嗯。”苏清越坐进车里，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车子平稳地驶入夜色。城市的霓虹灯在窗外流转，像一条彩色的河流。她想起那些卷宗里记录的人和事，想起那些因为司法不公而破碎的家庭，想起安安熟睡的脸。
这个社会，总要有光照进黑暗的角落。
而她，愿意做那束光。
哪怕前路艰险，哪怕伤痕累累。
因为这是她的选择，是她毕生的信仰。
车子驶入省委家属院。苏清越抬头，看到家里窗户透出的温暖灯光。
那里有等她回家的家人，有热气腾腾的饭菜，有平凡而珍贵的幸福。
这一切，都值得她用生命去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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