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干警业务竞赛的考场设在市中级人民法院三楼会议室。
周六上午八点半,云湖区法院来了七个人,除了苏清越,还有民事、刑事、行政三个庭的年轻法官和书记员。带队的是政治部王主任,她在考前最后叮嘱:“这次竞赛成绩计入个人档案,也关系院里年度考核。都认真点。”
苏清越找到贴着自己名字的座位。桌上已经摆好试卷袋、答题卡和草稿纸。环顾四周,能容纳两百人的会议室几乎坐满,全市两级法院三十五岁以下的干警都来了。
九点整,铃声响起。
试卷第一部分是选择题,涵盖三大诉讼法、民法典和刑法。苏清越做得很快,这些法条她几乎能背下来。第二部分是案例分析——一道刑事附带民事诉讼,一道行政协议纠纷,都需要写出完整的审理思路和裁判要点。
她看完题干,在草稿纸上列出逻辑框架:主体资格、法律关系、证据审查、法律适用、裁判说理……笔尖划过纸张,发出均匀的沙沙声。
第三道题让她停顿了一下。
“假设你是一名基层法院法官,审理一起离婚财产分割案件。原告提供了充分的证据证明房屋系其婚前购买并还贷,被告主张曾用夫妻共同财产参与还贷但无法提供证据。庭审中,被告情绪激动,称相关银行流水因搬家遗失,并提供了可能的银行卡尾号线索。此时,你如何处理?请结合法律规定和司法实践详细论述。”
这几乎是李建国案的翻版。
苏清越抬头看了看前方。主席台上坐着几位中院领导,主考官是市中院研究室主任,一个五十多岁的男法官,正严肃地扫视全场。
她低下头,开始答题。
“一、根据《民事诉讼法》第六十四条及《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婚姻家庭编的解释(一)》第七十八条规定,当事人因客观原因不能自行收集的证据,人民法院应当调查收集。被告主张流水遗失并提供线索,符合‘客观原因不能自行收集’的情形。”
“二、家事审判具有特殊性,涉及妇女权益保护时,法院应适度强化职权主义。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开展家事审判方式和工作机制改革试点工作的意见》明确要求……”
“三、具体操作:1.当庭询问被告关于银行卡号、开户行等详细信息;2.如线索具体可查,可依职权向银行发出调查函;3.同时告知原告调查事项,保障其程序权利;4.根据调查结果认定事实……”
她写得很细,甚至设计了调查函的要点和可能的后续处理方案。答完这道题,时间还剩十五分钟。
交卷后,王主任在门口等他们:“感觉怎么样?”
“题挺活的。”刑事庭的小刘说,“特别是最后那道案例,怎么答好像都有道理。”
苏清越没说话。她看见几个其他法院的年轻人在走廊里讨论那道题,有人说“当然是谁主张谁举证”,有人说“可以发函但没必要”。
回院的车上,王主任说:“笔试成绩下周出,前三十名进入面试。面试是模拟法庭,抽签决定角色。”
“面试评委是谁?”有人问。
“中院领导和省高法下来调研的专家。”王主任顿了顿,“听说省高法的周怀远副院长可能会来。”
苏清越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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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早上,苏清越刚到办公室,李梅就招手叫她:“建行回函了。”
调查函的回复是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三张A4纸的银行流水打印件。苏清越接过来,迅速浏览——建行卡尾号38,开户人李建国,从2013年3月到2015年8月,每月15日左右都有一笔3200元的工资入账,同时每月25日有一笔1500元的转账支出,收款方是房贷还款账户。
“真的有。”她轻声说。
“每月1500,两年半总共四万五。”李梅接过流水单,“虽然不到首付的一半,但确实是夫妻共同财产还贷。”
“那判决……”
“要改。”李梅站起身,“通知双方下午三点来法庭,开个简易程序庭。”
下午的庭审只用了二十分钟。
李梅出示了银行流水,李建国的脸从涨红到惨白。王秀芳先是愣住,然后捂着脸哭起来——这次是释然的哭。
“根据新调取的证据,本院认定被告确实参与了部分房贷偿还。”李梅的声音在法庭里回荡,“结合房屋现值、已还贷款总额及双方贡献比例,判决如下:房屋归原告所有,但原告需向被告支付房屋补偿款八万元。车辆归被告所有……”
法槌落下时,王秀芳站起来,朝审判席深深鞠了一躬。
走出法庭,李梅对苏清越说:“看到了吗?这才是这个案子该有的结局。”
“但如果没有调取流水……”
“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李梅打断她,“一个可能在二审被改判,或者当事人不断信访的故事。我们多花了两周时间,但节省了后面可能两年的麻烦。”
回到办公室,小陈凑过来:“听说那个拆迁案要开庭了。”
“张胖子诉街道办那个?”
“嗯,李明庭长承办。”小陈压低声音,“今天早上张胖子又来院里了,直接进了赵院长办公室。”
正说着,电话响了。政治部通知:业务竞赛笔试成绩出来了,苏清越全市第八,进入面试。面试时间定在下周五。
挂掉电话,办公室里响起几声祝贺。李梅难得地露出笑容:“不错,给咱们庭争光了。”
下午四点半,苏清越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清越,我是郑晓慧。今晚七点有空吗?我在老法院对面的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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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楼叫“静观”,开在一栋民国老建筑里。郑晓慧已经到了,坐在靠窗的位置。她比苏清越想象中年轻,四十岁上下,短发,穿米色针织衫,像个大学老师。
“郑法官。”苏清越走过去。
“坐。”郑晓慧给她倒茶,“叫我郑姐就行。离开基层三年了,还是喜欢这里的茶。”
茶水清冽,有淡淡的兰花香。郑晓慧没有寒暄,直接问:“李建国案最后怎么判的?”
苏清越简单说了结果。
“李梅还是老样子,严谨但肯听意见。”郑晓慧微笑,“我当年在云湖法院时,她是审判监督庭的,我们合作过几个再审案子。”
“您的那本工作笔记,对我帮助很大。”
“那是我刚当法官时写的,现在看有些想法太天真。”郑晓慧看着窗外,老法院的轮廓在暮色中沉默矗立,“但天真有时候是好事——在你还愿意相信一些东西的时候。”
茶楼里很安静,只有古筝曲在空气中流淌。
“您当年为什么调走?”苏清越问。
郑晓慧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一个案子。不是李建国那种小案子,是个企业破产重整的,涉及区里重点企业。我坚持要查关联交易,有人来说情,我没同意。后来案子办完了,我也该走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苏清越听出了其中的重量。
“您后悔吗?”
“不后悔。”郑晓慧转过头看她,眼神清澈,“但我学会了,有些仗要选对时机打。比如你刚进法院,最重要的是站稳脚跟,让大家看到你的专业能力,而不是你的棱角。”
“业务竞赛是个机会。”她继续说,“周怀远副院长可能会来当评委,你知道吧?”
苏清越点头。
“他在省高法分管民事审判,对年轻干部要求很高。”郑晓慧顿了顿,“但也很惜才。如果你表现好,这会是一个很好的起点——不是靠关系,是靠实力。”
“我明白。”
“还有,”郑晓慧的声音低了些,“云湖法院情况比较复杂。赵立民副院长……你和他打过交道吗?”
“点头之交。”
“他在院里经营很多年了,人脉很广。”郑晓慧斟酌着用词,“有些案子,特别是涉及本地企业的,要多留个心眼。不是让你妥协,是要你更谨慎。”
苏清越想起张胖子的案子:“行政庭那个拆迁案,您知道吗?”
“听说了。”郑晓慧的表情严肃起来,“那个案子水很深。街道办当初的拆迁程序确实有问题,但张胖子的企业也是区里的纳税大户。不管怎么判,都会得罪一方。”
“那该怎么办?”
“依法办。”郑晓慧放下茶杯,“但要把程序走得更扎实,把证据固定得更牢靠。有时候,过程比结果更重要——因为过程经得起检验,结果才能站得住脚。”
她们聊了一个多小时。临走时,郑晓慧说:“下周面试,模拟法庭的题目一般是热点案例。最近关注一下个人信息保护的司法实践,可能会考。”
“谢谢郑姐。”
“不用谢。”郑晓慧站在茶楼门口,夜色中她的侧影坚定,“清越,这个系统需要你这样的人。但你要记住,改变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先成为他们需要的人,再成为他们尊重的人,最后才是成为改变规则的人。”
回宿舍的路上,苏清越反复咀嚼这句话。经过法院门口时,她看见三楼还有几间办公室亮着灯——其中一间是行政庭。
手机震动,周维发来消息:“听说你进面试了?恭喜。”
她回复:“谢谢。你在忙什么?”
“一个国企负责人涉嫌职务犯罪的案子,正在外围调查。”周维难得地多说了几句,“有时候觉得很讽刺——这些人什么都不缺,却为了更多而失去一切。”
苏清越想起郑晓慧的话,回复:“也许是因为,他们从来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
走到宿舍楼下,她抬头看见自己房间的窗子黑着。整栋老楼只有零星几盏灯,大多是和她一样的年轻人在加班或学习。
她忽然很清楚地知道,自己选择了一条什么样的路。
这条路没有鲜花铺道,没有捷径可走,有的只是一件件具体的案件,一个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但正是这些琐碎与具体,构成了法律最真实的模样。
回到房间,她打开电脑,开始准备面试。搜索最新的个人信息保护案例,研读相关的司法解释,模拟法庭辩论的要点……
夜深了,窗外万籁俱寂。只有键盘的敲击声,和她心中那个越来越清晰的声音:
站稳脚跟,然后向前走。
一步一个脚印,直到无人可以忽视你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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