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计组进驻云湖街道办事处的第三天,苏清越在区纪委监委的走廊里遇见了张建国。
那时是早晨八点十分,上班的人流刚过高峰。张建国穿着深色夹克,手里拎着公文包,正从三楼会议室出来。看见苏清越,他脚步顿了一下,脸上随即堆起笑容:“苏主任早啊。”
“张主任早。”苏清越平静回应。
两人擦肩而过时,张建国忽然压低声音:“苏主任年轻有为,从省里到基层挂职,不容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我在云湖工作二十多年,人熟。”
这话听起来是客气,但苏清越听出了弦外之音——强调自己在云湖的根基,暗示自己的人脉资源。
“谢谢张主任。有需要一定请教。”
回到办公室,张玉梅正在接电话,表情严肃。挂了电话,她对苏清越说:“审计组那边遇到阻力了。”
“怎么了?”
“旧城改造项目2019年的部分档案,说是在搬家中丢失了。”张玉梅冷笑,“这么巧,偏偏是我们要查的那部分。”
“谁说的?”
“街道档案室。说2019年底机构改革,办公室调整,可能那时候弄丢的。”
这借口太拙劣了。苏清越想起省纪委王主任教过的:当重要证据“意外”丢失时,往往说明问题确实存在,而且有人想掩盖。
“审计组什么态度?”
“要求街道办出具书面说明,并组织人员寻找。但你知道,这种‘寻找’可能就是做做样子。”张玉梅摇头,“清越,这案子恐怕查不下去了。”
苏清越没有说话。她走到窗前,看着楼下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冬天的树枝光秃秃的,但在枝杈间,已经能看到细小的芽苞——春天总会来的,哪怕经历寒冬。
“玉梅姐,”她转过身,“档案可能丢失,但人还在。当年参与项目的人,应该都还记得一些情况。”
“你是说……”
“审计组可以访谈。”苏清越说,“当时的分管领导、经办人员、甚至施工方、被拆迁户。档案可以丢失,但记忆不会完全消失。”
张玉梅眼睛一亮:“对!而且不同人的说法可能互相印证,甚至互相矛盾。从矛盾中,也许能找到突破口。”
两人立即起草了一份访谈建议,通过正式渠道转给审计组。同时,苏清越开始梳理当年可能知情的人员名单。
中午在食堂,她遇见了区审计局的老王。老王端着餐盘在她对面坐下,压低声音:“小苏,你们那个线索,水可能很深。”
“王科长,您发现了什么?”
“还没进场,就有人打招呼。”老王苦笑,“昨天下午,区里某位领导找我,说审计要‘服务大局’,不能影响云湖街道的正常工作。话里话外的意思,你们明白。”
“哪位领导?”
老王摇摇头:“这个不好说。但我提醒你,张建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在区里的关系网很复杂。”
“我明白了。谢谢王科长。”
饭后,苏清越想找周维商量,但周维去市里开会了。她独自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调出张建国的干部档案。
1975年出生,1997年参加工作,一直在云湖街道。从办事员到副主任,二十六年没离开过这片区域。舅舅曾任云湖区常务副区长,2016年退休。妻子王秀梅的弟弟,在区住建局工作。表弟李强,经商。
一个典型的基层“关系网”。在这个网络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互相依存,互相庇护。
手机响了,是母亲。
“清越,吃饭了吗?”
“吃了。妈,您呢?”
“刚吃完。”母亲的声音有些犹豫,“你郑阿姨今天来家里,说了些事。”
苏清越心里一紧:“什么事?”
“她说……你在查云湖街道的张主任?清越,郑阿姨和张主任的妻子是远房表亲。她说张主任人不错,工作也认真,可能有些误会。”
果然。在云湖这样的小地方,人际关系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妈,这是工作上的事,我有分寸。”
“妈知道。”母亲叹了口气,“但你要小心。郑阿姨说,张主任在区里认识很多人。妈不是要干涉你工作,是担心你。”
“我明白。妈,您放心,我会依法依规办事。”
挂了电话,苏清越感到一阵疲惫。这不仅是办案的压力,还有人情社会的压力。在基层,每个人都是熟人,每件事都可能牵动复杂的关系。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退缩。如果因为人情而放弃原则,那监督就失去了意义。
下午三点,周维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
“开会时,市纪委领导传达了省里的精神。”周维关上门,“近期要‘稳妥推进’案件查办工作,注意‘三个效果统一’,特别是要维护基层干部队伍的稳定。”
这话说得很官方,但指向明确——不要轻易动基层干部。
“是针对我们这个案子吗?”苏清越问。
“没有点名,但时间点很巧合。”周维看着她,“清越,我们要重新评估这个案子。如果继续查下去,可能会面临很大压力。”
“但如果确实有问题呢?”
“有问题当然要查。但要注意策略。”周维在办公室里踱步,“我的建议是,先把已经发现的疑点固定下来,形成书面报告。但暂时不采取进一步措施,等合适的时机。”
“什么时机?”
周维停下脚步,看着她:“清越,有些时候,办案需要耐心。现在阻力太大,硬碰硬可能适得其反。我们可以先把证据做实,等时机成熟——比如,等张建国工作调动,或者等上级有专项部署时,再启动调查。”
这听起来很现实,但苏清越心里不舒服。她想起在省纪委时王主任的话:“纪检监察干部要敢于担当,不能因为压力就放弃原则。”
“周维,如果我们现在停下,那些丢失的档案可能永远找不回来,知情人也可能被‘做工作’。到时候再查,难度会更大。”
“我知道。”周维揉揉太阳穴,“但清越,你要明白,我们不是在省纪委,而是在基层。基层有基层的生态,有基层的规则。有时候,妥协不是放弃原则,而是为了更好地实现原则。”
这话让苏清越沉默了很久。她承认周维说得有道理,但内心深处,她无法接受这种“妥协”。
“让我想想。”
晚上,苏清越没有加班。她去了云湖边的步道,一个人慢慢走。冬夜的湖面漆黑一片,只有远处桥上的灯光在水面投下破碎的金色。
她想起三年前,自己刚来云湖法院时,也曾在这条步道上散步。那时她充满理想,相信法律能解决一切问题。
三年过去了,她看到了更多——看到法律的局限,看到权力的复杂,看到人性的弱点。但她的理想没有变,只是变得更坚韧、更现实。
手机震动,是郑晓慧。
“清越,听说你在云湖遇到难题了?”
“郑姐,您的消息真灵通。”
“政法系统没有秘密。”郑晓慧笑了笑,“特别是你这样的年轻干部,很多人都关注。张建国那个案子,我听说了。”
“郑姐,您觉得我该怎么办?”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清越,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办这个案子,是为了查办一个干部,还是为了推动一个问题解决?”
苏清越想了想:“两者都有。如果张建国确实违纪违法,当然要查办。但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个案子,推动基层权力运行的规范化。”
“说得好。”郑晓慧说,“那你就要想清楚,怎样才能真正推动问题解决。有时候,直接查办一个人,可能引起反弹,问题依然存在。有时候,通过其他方式推动制度完善,可能效果更好。”
“您的意思是……”
“我不是要你放弃。”郑晓慧说,“而是要你拓宽思路。比如,能不能以这个案子为契机,推动全区开展旧城改造项目专项治理?把个案问题变成普遍性问题来抓,这样阻力会小一些,效果可能更好。”
苏清越豁然开朗。是啊,如果只盯着张建国一个人,很容易陷入个人对抗。但如果提升到制度层面,推动整个领域的治理,就是另一回事了。
“谢谢郑姐,我明白了。”
“另外,”郑晓慧顿了顿,“清越,你在基层挂职的时间快到了吧?省纪委研究室需要你回来,有个重要课题要你牵头。”
“什么课题?”
“《基层微腐败治理机制研究》。”郑晓慧说,“王主任点名要你负责。你在一线有了实践经验,再回来做研究,会更扎实。”
回到宿舍已经九点。苏清越打开电脑,开始起草两份材料。
第一份是《关于张建国同志有关问题线索的初步核实情况报告》,客观陈述了发现的疑点,建议“持续关注,待时机成熟时进一步核查”。
第二份是《关于开展全区旧城改造项目遗留问题专项治理的建议》,从张建国案引伸开去,分析了旧城改造领域可能存在的普遍性问题,提出了专项治理的方案。
写完已经十一点。她把两份材料发给了周维,附上一句话:“这是我思考后的建议,你看是否可行。”
半小时后,周维回复:“很好。第一份材料按程序报批,第二份材料可以报区委区政府参考。既能守住底线,又能推动工作。清越,你成长了。”
看着这条回复,苏清越心里五味杂陈。是的,她成长了,学会了在原则与现实之间寻找平衡,学会了用更智慧的方式推动问题解决。
但这成长中,也有一丝无奈——对现实复杂性的无奈,对理想不能完全实现的无奈。
她走到窗前,看着云湖区的夜景。这片土地上有她太多的记忆——第一次开庭的紧张,第一次写判决书的慎重,第一次面对压力的迷茫,还有第一次收获认可的喜悦。
而现在,她在这里,作为一名纪检监察干部,守护着这片土地的清风正气。
虽然难,虽然累,虽然有时会感到无力。
但她不会放弃。因为这是她的选择,是她对党和人民的承诺。
手机又响了,是母亲:“清越,睡了吗?”
“还没,妈。”
“妈想了想,还是要支持你。”母亲的声音很温柔,“你爸说了,你是党的干部,就要为党工作。人情是人情,原则是原则。妈不懂那么多大道理,但妈知道,我的女儿是个正直的人。”
苏清越眼眶一热:“妈……”
“好了,早点睡。工作要干,身体也要注意。”
挂了电话,苏清越擦了擦眼角。是的,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有家人的支持,有同事的并肩,有组织的培养,有人民的期待。
这些,都是她前行的力量。
夜深了,云湖区渐渐安静下来。但在这片土地上,还有很多像她一样的干部,在为理想而坚守,为责任而担当。
而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新的工作,新的挑战,新的希望,都在等待着他们。
她关掉灯,躺下。在黑暗中,她对自己说:
“苏清越,坚持下去。无论多难,都要守住底线,都要推动进步,都要不负初心。”
窗外的夜空,星星稀疏,但每一颗都坚定地闪烁着。
就像她心中的法治之光,虽然微小,但永不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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