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常委会定在七月五日上午九点。
这是苏清越任职云湖区委常委以来，第一次不是以列席人员身份，而是作为拟提拔干部本人，在常委会前接受领导的谈话。
谈话安排在市委大楼七楼的小会议室。推门进去时，市委书记李明启正在看材料，听到声音抬起头，露出温和的笑容。
“清越同志来了，坐。”
“李书记好。”苏清越在对面坐下，背挺得笔直。
李明启放下材料，摘下老花镜：“今天这个谈话，是干部任前的必经程序。本来应该是组织部林部长和你谈，但我特意要过来，亲自和你聊聊。”
苏清越心头一凛。市委书记亲自谈话，这既是重视，也意味着谈话的分量会更重。
“你在云湖这两年多，干得很出色。”李明启开门见山，“‘三化建设’全省推广，棚改平稳落地，信访量下降45%。这些成绩，常委会的同志们都看在眼里。”
“谢谢李书记肯定，这是区委集体领导的结果。”
“不全是。”李明启摆摆手，“集体领导重要，但关键执行人的作用更重要。你的工作有几个特点：一是创新意识强，敢于尝试新方法；二是执行力强，定了的事就能一抓到底；三是原则性强，不怕得罪人。”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今天，我不只是来表扬你的。作为市委书记，我要提醒你几点。”
苏清越坐得更直了：“请李书记指示。”
“第一，到了市纪委新岗位，平台更高，挑战也更大。”李明启竖起一根手指，“市纪委第二监督检查室，联系政法系统、国企、高校。这些都是权力集中、专业性强的领域。办案难度、复杂程度，都和区里不是一个量级。你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我明白。”
“第二，你今年三十一岁，提副处，在全市年轻干部中是走得比较快的。”李明启竖起第二根手指，“快，就容易引人注目，也容易招来非议。有人会说你是靠关系，有人说你太年轻压不住阵。这些声音，你要学会正确对待——既不能置之不理，也不能被其左右。”
苏清越想起公示期间的议论，点了点头。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李明启神情严肃起来，“纪检监察工作，本质是政治工作。查办案件、处理干部，都要有政治思维、大局意识。不能就案办案，要考虑政治效果、纪法效果、社会效果的统一。这个度怎么把握，需要你在实践中慢慢体会。”
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清越同志，我看过你的档案，也听过不少人对你的评价。大家普遍认为，你是个好苗子。但好苗子要长成参天大树，需要阳光雨露，也需要风雨锤炼。这次提拔，对你既是肯定，更是考验。”
“李书记，我一定不辜负组织的信任。”苏清越郑重地说。
“好。”李明启看看手表，“常委会快开始了。你先去旁边的休息室等着，结果出来会通知你。”
“是。”
苏清越起身退出。在走廊里，她遇到了同样在等待的其他几位拟提拔干部——都是这次市委研究的一批干部，有提正处的，有提副处的。大家点头致意，但没人说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张感。
九点整，常委会开始。
苏清越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面前的茶水已经凉了。她能听到隔壁会议室隐约传来的讨论声，但听不清具体内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九点半。十点。十点半。
每一分钟都显得格外漫长。
她知道，自己的提拔虽然公示期顺利，但在常委会上，肯定会有讨论。那些在公示期没有正式反映的意见，可能会在常委会上被提出来。
果然，十点四十分左右，隔壁的讨论声明显大了起来。虽然听不清，但能感觉到争论的激烈。
苏清越的心跳开始加快。她端起凉茶喝了一口，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十一点十分，会议室门开了。市委秘书长走出来，看到苏清越，招招手：“苏清越同志，请进来。”
她深吸一口气，起身走进会议室。
椭圆形的会议桌边，坐着十三位市委常委。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周怀远坐在左侧第四个位置，面色平静，看不出情绪。
“清越同志，”李明启示意她站在汇报席，“常委会刚刚研究了你提拔的事。有几个问题，想当面听听你的想法。”
“是。”
组织部长先开口：“有同志提出，你父亲二十年前受过处分，虽然问题已经澄清，但毕竟有过不良记录。作为纪检监察干部，这对你履职会不会有影响？”
问题很尖锐。苏清越定了定神：“部长，我父亲的问题，组织已有结论。这件事让我更深刻地认识到，党纪国法的严肃性，以及实事求是的重要性。它不会影响我履职，反而会时刻提醒我：办案必须重证据、重程序，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
“说得好。”一位常委点头。
政法委书记接着问：“你到市纪委后，要监督政法系统。但你自己没有政法系统工作经历，怎么保证能有效监督？”
“书记，我认为监督不需要成为专家，但需要懂专业。”苏清越回答，“我会加强学习，尽快熟悉政法工作规律。同时，监督的核心是看权力运行是否规范、是否廉洁，这个本质是一样的。在云湖时，我监督过住建、教育、卫生等不同系统，方法都是相通的：抓关键人、关键事、关键环节。”
“那你打算怎么抓政法系统的关键？”
“我认为有三个重点：一是司法公正，盯住‘同案不同判’问题；二是执法规范，盯住滥用职权问题；三是廉洁自律，盯住与律师、当事人的不正当交往问题。”苏清越思路清晰，“具体来说，可以运用大数据分析裁判文书，发现异常；可以抽查执法记录仪，监督执法过程；可以建立司法人员与律师交往的负面清单。”
几个常委交换了一下眼神。显然，她不是临时应对，而是早有思考。
最后，李明启问了一个看似简单却意味深长的问题：“清越同志，如果你到市纪委工作，发现你熟悉的老领导、老同事有问题，你会怎么办？”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
这是每个纪检干部都会面临的终极考验。
苏清越沉默了几秒，抬起头：“李书记，我会按程序办。该初核的初核，该立案的立案。纪检监察工作的生命线就是实事求是、依规依纪依法。如果我因为人情而放弃原则，那我就辜负了组织的培养，也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
李明启点点头，看向其他常委：“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人再提问。
“好，清越同志，你先出去吧。”
苏清越鞠躬退出。门关上的瞬间，她听到李明启说：“那我们现在表决。”
她没有走远，就站在走廊里。心跳如鼓。
几分钟后，门开了。市委秘书长走出来，脸上带着笑容：“苏清越同志，恭喜。常委会全票通过。”
全票。
这两个字，像重锤敲在她心上。
“任命文件下午就下发。”秘书长拍拍她的肩膀，“好好干，别辜负常委会的信任。”
“是，谢谢秘书长。”
苏清越转身离开，脚步有些发飘。走廊很长，阳光从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走到楼梯口时，周怀远从后面追上来。
“清越。”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
周怀远看着她，眼神里有欣慰，也有复杂的情绪：“常委会上，李书记特别强调，你的提拔是‘破格’但不‘出格’。破格，是因为你实绩突出；不出格，是因为完全符合程序。这个评价，很高。”
“谢谢周书记。”
“别谢我。”周怀远摆摆手，“要谢就谢你自己。这两年多，你是怎么工作的，大家都看在眼里。云湖的老百姓记得，区委的同志记得，现在市委的常委们也记得。”
他顿了顿：“到了市里，我们就是真正的上下级了。记住，工作上，我是领导，你是下属。生活中……你和周维的事，你们自己把握。”
这话说得很含蓄，但苏清越听懂了。意思是，工作上要严格公事公办，不能因为私人关系而特殊。
“我明白。”她点头。
周怀远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挥挥手：“去吧。下午文件下来后，抓紧交接。下周一正式到市纪委报到。”
下午三点，任职文件正式下发。
红头文件，鲜红的印章。苏清越拿着文件，看了很久。
从这一刻起，她就不再是云湖区委常委、纪委书记，而是东州市纪委监委第二监督检查室主任（副处级）。
办公室外传来敲门声。是区纪委的同事们，捧着鲜花，拿着礼物——都是些小物件：一本笔记本、一支笔、一个保温杯。
“苏主任，恭喜！”
“到市里了常回来看看！”
“我们舍不得你……”
大家说着说着，眼睛都红了。这两年多，苏清越带着这支队伍，打过硬仗，啃过硬骨头。有争吵，有磨合，但更多的是并肩作战的情谊。
老刘代表大家送上一个相册：“苏主任，这是大家凑钱做的。里面是你这两年多的工作照，还有大家的留言。”
苏清越翻开相册。第一张是她刚来云湖时，在全区干部大会上的发言照，略显青涩但眼神坚定。往后翻，有她在清水湾开协调会的场景，有她深夜在办公室看材料的背影，有“清廉云湖”App上线时的合影，有棚改签约现场的笑容……
每一张照片下面，都有一段手写的留言：
“苏主任，谢谢你教我怎么办案”——小赵
“跟着你干活累，但充实”——小王
“你是我见过最拼的领导”——老陈
“继续加油，你是我们的骄傲”——全体同志
翻到最后几页，是群众送来的照片：清水湾新修的路，社区老人送来的锦旗，刘玉芬那张打太极拳的照片……
苏清越的视线模糊了。
她合上相册，深深鞠躬：“谢谢大家。云湖是我工作过最好的地方，你们是我带过最好的队伍。到了市里，我会继续努力，不给大家丢脸。”
告别持续到傍晚。最后，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办公桌上。苏清越开始收拾东西。其实大部分材料已经交接完毕，只剩下一些个人物品。
那个帆布包——刘玉芬留下的，她小心地装进纸袋。
那几盆绿植，她准备留给办公室的同事。
那两箱书，沉甸甸的，都是这两年的学习资料和工作笔记。
最后，她拿起桌面上那个小小的相框。里面是去年年底，她和周维在清水湾社区走访时，群众抓拍的一张照片。两人都穿着大衣，站在新修的小广场上，背景是孩子们玩耍的身影。照片里的她笑得很放松，周维侧头看着她，眼神温柔。
她想了想，把相框也装进了纸袋。
手机响了，是周维。
“文件下来了？”
“下来了。”
“我在区委楼下。收拾好了吗？来接你。”
“马上下来。”
苏清越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办公室。空荡荡的桌椅，干净的文件柜，墙上的挂钟还在滴答走着。
她关上门，把钥匙交给值班室。
走出区委大楼时，夕阳正好。周维的车停在路边，他靠在车旁，看到她出来，站直了身体。
苏清越抱着纸箱走过去。周维接过箱子，放进后备箱。
“想去哪里？”上车后，他问。
“随便转转吧。”苏清越靠在椅背上，“想再看看云湖。”
车子缓缓驶离区委大院，沿着云湖的主干道慢慢开。经过清水湾社区时，她看到小广场上老人在跳舞，孩子在玩耍。经过棚改指挥部，大楼已经空了，项目接近尾声。经过政务服务中心，下班的人群正往外走。
这座她奋斗了两年的城区，正在华灯初上时展现出温柔的一面。
车子开到云湖边，停下。两人下车，沿着湖边的步道慢慢走。
夏天的晚风带着湖水的湿气，吹散了白天的燥热。湖对岸的高楼灯火通明，倒映在湖面上，碎成一片星光。
“清越。”周维忽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苏清越心跳漏了一拍。
周维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简单的铂金戒指，没有钻石，只有一道细细的刻痕。
“我知道，现在求婚可能有点突然。”他看着她，眼神认真，“但我想了很久。从你接手清水湾案子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和我见过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样。你有理想，有原则，有勇气，还有……一颗特别干净的心。”
“这两年多，我看着你在云湖一点一点改变这个地方，也一点一点变得更加成熟、更加坚定。我为你骄傲，也……更确定，我想和你共度余生。”
他把戒指拿出来：“苏清越同志，你愿意嫁给我吗？”
湖风吹过，带来远处的笑声。苏清越看着那枚戒指，又看看周维。
这一刻，她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两人第一次在省纪委培训时相遇，他帮她解围；她刚到云湖时，他在电话里给她鼓劲；她遇到困难时，他默默支持；她被举报时，他比谁都着急……
这个一直站在她身后的男人，此刻正用最朴素的姿态，问她愿不愿意和他共度余生。
“周维，”她开口，声音有些哑，“我可能会一直很忙，可能没太多时间顾家。我的工作可能会给你带来压力，甚至风险。这样的我，你真的想好了吗？”
“想好了。”周维毫不犹豫，“清越，我要的不是一个围着灶台转的妻子。我要的是一个并肩作战的战友，一个灵魂共鸣的伴侣。你就是那个人。”
苏清越眼眶发热。她伸出手：“那……我愿意。”
戒指套上无名指，尺寸刚刚好。简单的铂金圈，在路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周维轻轻抱住她，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我们约定，先立业后成家。等你站稳脚跟，我们再办婚礼。”
“好。”苏清越靠在他肩上，看着远处的灯火，“先立业后成家。”
这一刻，三十一岁的苏清越，左手是副处级的任职文件，右手是象征承诺的戒指。
事业和爱情，都在这个夏天有了新的开始。
她知道，前路不会平坦。市纪委的新岗位，政法系统的深水区，更复杂的案件，更强大的对手……都在等着她。
但此刻，站在湖边，晚风温柔，爱人相伴，她觉得浑身充满力量。
“走吧。”周维牵起她的手，“回家。妈做了好多菜，说要庆祝你双喜临门。”
“双喜？”
“晋升是一喜，订婚是一喜。”周维笑了，“她说要给你好好补补，说你这段时间瘦了。”
车子驶离云湖，汇入城市的车流。
苏清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枚戒指。
新的征程，开始了。
而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无论前方是鲜花还是荆棘，她都会坚定地走下去。
因为她的身后，有云湖的百姓期待的目光。
因为她的身边，有爱人温暖的手。
因为她的心里，有对公平正义永不熄灭的信仰。
这就够了。
夜色渐浓，万家灯火。
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平凡或不平凡的故事。
而她和他的故事，才刚刚翻开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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