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越任副处级刚满三年零两个月的那天，市委组织部的考察通知下到了市纪委。
这次和上次不同——不是提拔副处，是提拔正处。通知里措辞更严谨，程序更复杂：除了民主测评、个别谈话，还要进行政治理论测试、工作实绩答辩、廉政情况核查。
老宋把通知复印件递给苏清越时，表情很复杂：“清越，按说这是好事。但你要有心理准备，正处这一关，比副处难得多。”
“我明白。”苏清越接过通知。她当然明白。在市级机关，副处到正处是一道坎。很多干部卡在这里，一卡就是十年八年。而她今年才三十二岁，如果提了正处，就是东州市最年轻的正处级干部之一——很可能没有之一。
“民主测评安排在周五。”老宋说，“这几天你把手头工作放一放，准备一下。特别是工作实绩答辩，要好好梳理你这几年的成绩。”
苏清越点头。但她没有真的放下工作——规程试行还在推进，案件审理人才库刚建起来需要完善，还有几个重点案件的督办……她做不到为了自己的考察就撂挑子。
周五上午，民主测评在市纪委大会议室举行。
参会范围扩大了：除了市纪委监委机关全体干部，还有部分派驻机构负责人、区县纪委书记代表，总共一百多人。市委组织部来了一个副部长带队，规格很高。
测评表设计得很细致：德、能、勤、绩、廉五个方面，每个方面有若干指标，比如“政治立场是否坚定”“业务能力是否突出”“工作作风是否扎实”“工作实绩是否显着”“廉洁自律是否严格”。每个指标分“优秀”“称职”“基本称职”“不称职”四个等次。
苏清越坐在第一排，背对着大家。她能感觉到身后投来的目光——有关切的，有审视的，也有复杂的。她想起三年前提副处时的民主测评，那时大家看她的眼神更多的是好奇和期待；现在，更多是衡量和评判。
测评进行了二十分钟。工作人员收回测评表，当场统计。会议室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和计算器的按键声。
统计结果出来时，组织部副部长接过表格，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些许惊讶，但很快恢复平静：“现在宣布民主测评结果：发出测评表108份，收回108份。其中，‘优秀’105票，‘称职’3票，‘基本称职’0票，‘不称职’0票。优秀率97.2%。”
会议室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这个优秀率，在近年来的干部测评中，是极高的。
苏清越心里没有太多波澜。她知道，高票通过是好事，但也意味着更高的期望和更大的压力。
接下来的个别谈话，持续了整整两天。
组织部找了五十多人谈话，从班子成员到普通干部，从对口单位负责人到服务对象代表。苏清越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但从小何那里听到些风声：“苏主任，谈话的同志都说您好话呢。特别是云湖那边来的代表，把您夸得天花乱坠。”
云湖。苏清越想起那些老同事。三年过去了，他们还记得她。
但也有不同的声音。老宋在谈话后跟她说：“有人提到，你有时候工作太较真，不太注意方式方法。比如推动规程试行时，对基层要求太严，下面有点怨言。”
这可能是事实。苏清越反思，自己是不是太急了？总想尽快出成果，忽略了基层的实际困难。
“还有人提到你家庭。”老宋顿了顿，“说孩子小，经常要提前下班，会不会影响工作？”
这个问题很敏感。苏清越抿了抿嘴唇：“宋主任，我承认，有了孩子后，我不能像以前那样全天候扑在工作上。但我保证，该完成的工作绝不打折扣。而且，我认为女性干部有家庭是正常的，不应该成为评价工作的负面因素。”
“这话说得对。”老宋点头，“但你要知道，在有些人眼里，这就是‘不够拼’的表现。这次考察，你要有心理准备，可能会有这方面的质疑。”
周三，政治理论测试和工作实绩答辩。
测试在市委党校进行，闭卷，三个小时。内容涵盖党的理论、法律法规、纪检监察业务知识。苏清越准备充分，答得很顺畅。
下午的答辩更关键。评委席坐着七个人：市委组织部长、市纪委书记、两位副书记、市人大副主任、市政协副主席、省委组织部干部处的同志。规格之高，超出预期。
苏清越站在答辩席上，看着对面的评委们。周怀远坐在中间偏右的位置，面色平静，看不出情绪。
“苏清越同志，请用十分钟时间，陈述你近三年的主要工作实绩。”主持人宣布。
十分钟，要讲清楚三年的工作。苏清越早有准备。
“各位领导，近三年来，我在组织的培养和同志们的支持下，主要做了以下几方面工作。”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
“第一，在案件查办方面。主办或牵头办理了东州建工集团系列腐败案、司法掮客案等重大案件，挽回经济损失三亿余元，推动八名严重违纪违法人员被移送司法机关。其中，建工案入选省纪委典型案例，司法掮客案涉及跨境追赃，为全省提供了经验。”
“第二，在制度建设方面。主笔起草了《东州市纪委监委监督检查工作规程》，创新提出‘四必谈四必查’工作机制。该规程经试行完善后，已在全省推广。同时，牵头筹建了全市案件审理人才库，推动‘审理提前介入’机制，案件平均审理时间缩短30%。”
“第三，在改革创新方面。在云湖区工作时，推动‘基层监督三化建设’，相关经验在全省现场会上推广；在省纪委专项工作期间，参与查办‘期权腐败’新型案件，该案入选最高检典型案例。”
“第四，在理论学习方面。产假期间系统学习监察法律法规，撰写的研究文章在中央纪委内刊发表，其中关于调查取证规范化的建议被省纪委采纳。”
她控制着时间，刚好九分五十秒。
陈述结束，评委提问。
市委组织部长先问：“苏清越同志，你刚才提到挽回经济损失三亿余元。这些钱具体是怎么挽回的？是追缴赃款，还是避免损失？”
问题很具体。苏清越回答：“主要是三部分：一是直接追缴涉案人员的违纪违法所得，约一亿两千万；二是通过整改避免国有资产流失，如一亿五千万；三是通过完善制度堵塞漏洞预计可避免的损失，约三千万。具体数据在报告附件中有详细说明。”
市人大副主任问：“你推动的这些制度创新，比如‘四必谈四必查’，在基层落实得怎么样？有没有遇到阻力？”
“有阻力。”苏清越坦诚，“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是观念上，有些同志认为程序太繁琐；二是能力上，有些基层干部需要培训才能掌握新方法。我们通过编写操作手册、组织培训、加强指导来解决。目前看，大部分地区落实得不错。”
省委组织部的同志问了个更宏观的问题：“作为年轻女干部，你认为自己最大的优势是什么？最大的不足是什么？”
这个问题苏清越在巡回宣讲时回答过多次，但这次场合更正式。
“我认为我的优势主要有三点：一是学习能力强，能较快适应新领域新要求；二是创新意识强，愿意尝试新方法解决问题；三是执行力强，定了的事能一抓到底。”她顿了顿，“不足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经验还不够丰富，处理某些复杂问题时考虑不够周全；二是平衡工作家庭的能力还在摸索中，有时候会顾此失彼。”
回答得很实在。评委们交换了一下眼神。
周怀远最后一个提问：“苏清越同志，如果你这次能够晋升，到新的岗位后，有什么工作思路？”
这是关键问题。苏清越思考了几秒：
“如果有幸到更重要的岗位，我会重点做三件事：第一，深化已经推开的改革，比如监督检查规程的全面落实，人才库的作用发挥；第二，关注新的风险领域，特别是金融、科技等领域的腐败问题；第三，加强队伍建设，特别是年轻干部的培养，把好的经验传承下去。”
周怀远点点头，没再追问。
答辩结束。苏清越走出考场时，手心都是汗。
接下来的一周，是漫长的等待。
考察组要整理材料、撰写报告、上会研究。这期间，各种消息在机关里流传。
有人说：“苏清越这次稳了，省里都认可。”
有人说：“太年轻了，压不住阵。”
有人说：“女同志提正处，还是少数。”
有人说：“她那个公公是市纪委书记，会不会……”
最后这个传言，苏清越听小何说了。她心里一沉。和周维结婚时，她就知道会有这种议论。这些年她刻意避嫌，和周怀远在工作上完全是上下级关系。但人言可畏。
她给周维打电话说了这件事。周维沉默片刻：“清越，别管他们。我们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人说。”
“但我怕影响考察结果。”
“如果因为这种无稽之谈就影响结果，那这个考察本身就有问题。”周维说，“你要相信组织，相信程序。”
话是这么说，但苏清越还是焦虑。她不是担心自己提不了正处，是担心因为这种原因提不了，那对她这些年努力的否定，就太讽刺了。
周五下午，市委召开常委会。
这次常委会的议题之一，就是研究一批市管干部的任免。苏清越的提拔，是其中一项。
她在家等消息。安安在爬行垫上玩积木，咿咿呀呀地自言自语。苏清越心不在焉地陪着，手机就放在手边。
五点半，常委会应该结束了。但没有消息。
六点，还是没有。
六点半，天色渐暗。
苏清越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么久没消息，是不是有争议？是不是没通过？
手机突然响了。是老宋。
“清越，”老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常委会刚结束。你的任命通过了。”
通过了。三个字，让苏清越悬着的心重重落下。
“全票通过。”老宋补充道，“而且，有几个领导特别表扬了你。说你年轻有为，实绩突出，是全市年轻干部的榜样。”
眼眶突然就热了。苏清越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
“任命文件下周一下发。”老宋继续说，“你任市纪委监委委员，正处级。具体分工，等班子研究后通知。”
“谢谢宋主任。”苏清越声音有些哽咽。
“不用谢我，这是你自己挣来的。”老宋顿了顿，“不过清越，我要提醒你。委员这个岗位，和室主任不一样。你要参与委领导班子决策，要站在全市层面思考问题。担子更重了。”
“我明白。”
挂了电话，苏清越抱起安安，亲了又亲。小家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感觉到妈妈的激动，咯咯地笑。
周维下班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苏清越抱着孩子在客厅转圈，脸上是久违的、纯粹的笑容。
“通过了？”他问。
“通过了。”苏清越放下安安，扑进他怀里，“全票通过。”
周维紧紧抱住她：“我就知道。我老婆是最棒的。”
那个周末，家里充满了喜悦。婆婆做了丰盛的菜，周怀远也来了——以父亲的身份，不是领导。饭桌上，他举杯：“清越，恭喜。但这只是个开始。更高的平台，更大的责任。你要做好准备。”
“我会的。”苏清越郑重地说。
周一上午，任命文件正式下发。
红头文件，市委的红印章。苏清越拿着文件，看了很久。从科员到正科，到副处，再到正处。八年时间，一步一步。
她把文件复印了一份，寄给了父母。母亲打电话来，哭了：“越越，妈真为你高兴。你爸说，他这辈子没白活，女儿有出息。”
父亲接过电话，声音哽咽：“越越，好好干。记住，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朴素的话，却是最深的嘱托。
下午，市纪委召开干部大会，宣布班子调整。
苏清越作为新晋委员，坐在主席台上。这是她第一次坐在这个位置，俯瞰整个会场。台下是熟悉的同事们，此刻看她的眼神，又多了一份敬畏。
会议宣布：苏清越同志任中共东州市纪律检查委员会委员、东州市监察委员会委员，分管案件审理、法规制度建设、干部教育培训工作。
分管领域很重要，也很适合她：案件审理是纪检监察的关键环节，法规制度建设是她的长处，干部教育培训是她一直想做的。
散会后，很多同事来祝贺。老孙、小王、老李……都是并肩作战过的战友。
“苏委员，以后要多指导我们啊。”老孙开玩笑。
“孙组长，别这么说。”苏清越认真道，“我们永远是一个战壕的。”
小王更直接：“苏主任，不，苏委员。您分管教育培训，能不能多组织些实战培训？我们年轻人太需要了。”
“好，我记下了。”苏清越拿出笔记本，“你们有什么具体需求，写个清单给我。”
这不是客套。她是真的想为基层干部做点实事。
新岗位的第一周，苏清越异常忙碌。
要熟悉分管工作，要参加各种会议，要审批文件，要听取汇报。案件审理室、法规研究室、组织部、干部监督室……每个部门都要去调研。
她发现，坐在委员的位置上，看问题的角度真的不一样了。以前她主要考虑怎么办好一个案子，现在要考虑怎么提高全市案件的审理质量；以前她思考怎么完善一项制度，现在要思考怎么构建系统的制度体系；以前她关注某个干部的成长，现在要关注整个队伍的建设。
视野开阔了，压力也更大了。
周三下午，她主持召开第一次分管部门联席会议。会议室里坐了二十多人，都是各处室的负责人。
“今天请大家来，主要是熟悉情况，也听听大家的想法。”苏清越开场很朴素，“我分管这几块工作时间不长，很多情况不了解。希望大家畅所欲言，有什么困难、什么建议，都可以提。”
开始大家还有些拘谨。但苏清越听得很认真，记笔记，不时提问。渐渐地，气氛活跃起来。
案件审理室主任老陈说：“苏委员，我们最大的问题是人手不足。全市每年审理案件上千件，但专职审理人员只有十五人，每人每年要审六七十个案子，质量难保证。”
“这个问题我注意到了。”苏清越说，“我刚牵头建了人才库，可以从那里抽调力量支援。另外，我们能不能优化流程？有些简单的案子，能不能简化程序？”
“可以试点。”老陈点头。
法规研究室主任提到另一个问题：“现在各级出台的法规文件很多，但基层掌握不准。我们编了汇编，但有些同志还是不怎么看。”
“那就改变方式。”苏清越说，“不光发文件，还要解读、培训、测试。可以搞个‘每月一法’学习活动，每次重点学一个法规，学完就考。”
“这个好。”大家都赞同。
干部监督室的同志提出：“有些派驻机构的干部，长期在一个单位，容易产生‘熟人效应’，监督乏力。能不能建立轮岗机制？”
“可以研究。”苏清越记下，“但轮岗要科学，不能为了轮而轮。要结合干部专业背景、工作需要来设计。”
会议开了三个小时。苏清越收集了二十多条问题和建议。散会时，她总结：“今天大家提的都很好。我会逐条研究，能解决的尽快解决，需要协调的我去协调。总之一句话：我们分管部门要成为服务基层、支撑一线的坚强后盾。”
这话说到了大家心里。散会后，几个处长私下说：“苏委员不像新官上任三把火，是真想解决问题。”
周五，苏清越去市委参加全市年轻干部座谈会。
她是作为优秀年轻干部代表发言的。参会的都是四十岁以下的处级干部，来自各条战线。组织部长主持，市委书记亲自出席。
轮到苏清越发言时，她讲得依然实在：“我参加工作八年，最大的体会是：成长没有捷径，只有脚踏实地。在基层时，就要把基层的事做好；在机关时，就要把机关的职责履行好。不要总想着一步登天，而要把每一步走稳。”
她分享了自己在云湖处理拆迁问题的经历：“那时候我每天接几十个群众电话，处理几十个矛盾。很琐碎，很烦人。但现在回头看，那些经历教会我如何与群众沟通，如何化解矛盾，这是坐在机关里学不到的。”
市委书记听了，点头插话：“清越同志说得对。年轻干部就要多到基层锻炼，多接触实际问题。纸上得来终觉浅。”
座谈会后，市委书记特意叫住苏清越：“清越同志，你的任命我是投了赞成票的。不是因为你年轻，也不是因为你是女干部，而是因为你确实干出了成绩。希望你再接再厉，不要辜负组织的期望。”
“请书记放心，我一定努力。”
晚上回到家，苏清越疲惫但充实。
安安已经睡了。周维在书房看书，等她回来。
“今天怎么样？”他问。
“开了三个会，见了十几个人。”苏清越瘫在沙发上，“当委员比当主任累多了。”
“那是当然。责任不一样了。”周维给她揉肩膀，“不过清越，我有个建议。”
“你说。”
“你现在位置高了，接触的人多了，说话做事要更注意。”周维说，“不是要你变得圆滑，而是要更周全。一个决策可能影响很多人，一句话可能被各种解读。你要适应这种变化。”
苏清越明白他的意思。以前她主要对自己负责，对案子负责；现在要对一个领域负责，对一支队伍负责。确实需要更谨慎。
“我会注意的。”她说。
“另外，”周维看着她，“你要开始培养接班人了。不是说你马上要走，而是要未雨绸缪。把好的经验传下去，带出能独当一面的年轻干部。这才是长久之计。”
接班人。这个词让苏清越心里一动。是啊，她三十二岁，在这个岗位可能干很多年。但总有一天，她会离开。那时候，她留下什么？
不仅是一个个办结的案子，一项项推开的改革，更要有一批成长起来的干部。
这才是真正的政绩。
“你说得对。”苏清越坐直身体，“我要好好想想，怎么带队伍。”
窗外月色正好。安安在卧室睡得香甜。
苏清越看着这个家，心里充满感激。感激组织的培养，感激同事的支持，感激家人的理解。
没有这些，她走不到今天。
而现在，新的征程开始了。
她知道，前方还有更多挑战：如何提高案件审理质量？如何构建更完善的制度体系？如何培养更优秀的干部？
每一个都不容易。
但她已经准备好了。
带着八年的积累，带着正处级干部的责任，带着对未来的信心。
继续前行。
因为她是苏清越。
那个从基层走来，一步一个脚印，用实干赢得信任的纪检干部。
这条路，她会坚定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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